严韬张了张唇,却发现唇颤抖得厉害。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都如此惨淡,甚至未说出的话语,都化作利剑似的,一刀刀宰割在心头。他曾经做错了事,痴心妄想地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过错就是过错,它如无底洞,比海深比天高,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满堂的人安静无声,一道道目光直直落在严韬身上。此时此刻,严韬的形象完全坍塌了,曾经务实为民的知县,成为了一个作弊作假的骗子。
君瑶无声轻叹,思绪回归当前的案件,盯着怨恨不甘的顾恒子,问道:“所以,顾县丞是认罪了?”
顾恒子满腔的怨怼与恨意慢慢地堆积着,似烈火一般喷薄而出:“是!贾伯中的确是我杀的。是我安排了风雅社的解散聚会,是我安排了贾伯中的休息舱室,也是我引诱严韬去与贾伯中对峙!这一切都是为了解恨!我恨他欺瞒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毁了我,恨他每日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模样……”
堂上的气息,在他一声声低吼中变得压抑,君瑶蹙了蹙眉,问:“贾伯中那时会去舱室休息,也不是偶然吧?”
顾恒子似被点燃的鞭炮,瞬间爆发后,又冷却下来,仅剩颓丧松散的灰。他嗤嗤一笑,说:“是我让他去的,我告诉他我手头有他作假的账目,让他在舱室里等我。否则我就将账本交给御史。”
君瑶侧首,稍有些不解贾伯中与顾恒子的关系。其实深思细想,就能明白过来。这两人同流合污,又怎会不抓点对方的把柄呢?两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既怕被他人知晓,也怕被对方出卖,暗地里互相猜忌着。如今又是御史视察的关键期,贾伯中虽不知道顾恒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按顾恒子说的,在舱室中候着。
所以,顾恒子突然出现在那舱室中,贾伯中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大声呼救。
“韩愫与燕绮娘当真进过房间?”君瑶问,“那时你又在哪里?”
顾恒子恨恨地说:“我杀了贾伯中后,本想躲起来,趁严韬入房时将他击昏,再将贾伯中的死嫁祸给他。可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嫣儿与燕绮娘。我当时躲在床底,借着床帘遮掩不敢出声,但大致看了清楚。他们见贾伯中死后,竟也不惊讶,反而甚是痛快,燕绮娘甚至将贾伯中的尸体摆成跪姿,让他死后也磕头认罪。然后严韬就进来了,那时起雾,光线不好,他大概也没看清舱室里的情况,一进门就被嫣儿用矮凳打昏。嫣儿和燕绮娘不敢久留,直接离开了。我待他们走后,才从床底钻出,将房门闩好,拿走严韬怀中的账本,随后翻窗跳上船顶,趁船穿过第二座石桥时,攀上桥离开。”
若非船篷上的脚印他来不及擦拭干净,就算君瑶推测出了一切,他也不一定会认罪。
君瑶眯了眯眼,内心也不得不叹服,顾恒子杀人,的确有一手。她沉了脸,说:“你攀上石桥离开后,故意往上游走,装作不知船舫已离开的样子,与我和御史大人相遇,让我们为你做了不在场证明。”
顾恒子冷冷一笑:“是,只可惜,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个姓贺的富商会是侯爷。”否则,昨晚他与赵松文联手火烧驿站,此时此刻,严韬、御史一行都死了,他也将在郡守的安排下,暂代知县一职。这么多年的憋屈与羞辱,也会随时消没过去。
谁知道……谁知道此时此刻,他竟被审问、被叱责,甚至被一道道目光当众羞辱。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若是没有会试那件事,我定然不会如今日这样!如今严韬所拥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他突然重重跌跪在地上,面向明长昱狠狠地磕头,嘶声道:“侯爷,你如此运筹帷幄,如此明智决断,难道就查不出当年那会试舞弊的蛛丝马迹吗?我是杀了人,我是罪人,可五年前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考生,请侯爷还五年前的顾恒子一个公道!”
第156章 恩怨分明
就事论事,当下要将赵无非之死与贾伯中之死审查清楚,且一并将河安背后黑手清算了。顾恒子所说的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明长昱会审查,不过却想延后审查,至少要分清主次,将当下的要事处理完毕。
明长昱垂眼睇着跪地的顾恒子,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着袖口,若有所思地说:“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与你身上的案子也有关联,问案结束后,你自陈认罪书,将一切原委陈述清楚就好。”
顾恒子猛地撑起身,不肯罢休地跪地上前一步:“侯爷,你既已查清原委,为何不现在就判决?难道与河安大案相比,严韬舞弊就不足为道吗?”
明长昱似笑非笑:“我这人做事,向来恩怨分明。让我做事,需要条件。你要给我什么条件?”
顾恒子的脊梁佝偻下去,唇角压得极低,耷拉下去,脸上拉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而后,他缓缓抬眼,点了点头。
明长昱玩味地轻点着手指,懒懒地换了舒适些的坐姿,说:“也好。五年前的会试舞弊案,实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不过是有人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而已。”
他正欲简单说清楚,如朽木雕像般的严韬突然嗫嚅着唇,说:“是……是我父母,让人去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积压在心头几千个日夜的愧疚和不安,像洪水一般泄出了闸口。他深知往事一旦说出口,自己将被毁于一旦,可事已至此,除了让内心的歉疚少一些,他已想不出别的方法来挽回。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过往,走马灯似的清晰地闪过。
他与顾恒子相识于幼时,同窗之谊,同学之情。两人在相同的风雨阴晴里,听过一样的琅琅书声,看过一样的经史子集,甚至相约逃过学,一起顶撞过夫子……
顾恒子才学斐然,天赋聪慧,深得夫子喜欢,每每作文策论,都会成为全院上下的典范。所有人对他抱以巨大的期望,包括他自己。他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位兄长,早与他分家,读书学习的钱,是过世的母亲偷偷塞给他的。
严韬家境殷实,父亲虽只是一个员外,但从不缺钱财,人脉也广。是以严韬才学稍平庸些,也不乏有捧着他接近他的人。他与顾恒子同分到一间寝室,关系当然越来越亲密。
闲暇时,两人温书论辩,互相分享学习心得,严韬也将自己好的东西备一份给顾恒子。
春日秋来,两个少年学有所成,都过了乡试,年纪尚轻,可前途无量。有人来向两人提亲,这两人给出的婉拒说辞都一样:“在下与恒子(韬兄)学未有成,如何能成家?”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两位青年满怀希望地踏进了贡院,开始会试!
可不幸的事发生了,严韬在会试之前发烧重病,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能勉强撑过会试三天不倒下去都万幸了,如何还能做好试卷?这将严韬的父母急坏了,生怕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在这场会试上。虽说三年后可再考,但三年时间如何能蹉跎?何况三年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预料。
就在严父严母焦头烂额中,他们突然想出一个办法。进入贡院考试的人,经过层层检查之后,会被分到各自的号房中答卷,考试时间为期三天,这三天不得与外界联系,也不会有人进入贡院。但收卷的人可以,监考官可以,还有监守考生的官兵可以。他们打听清楚监守考生的其中一名官兵,出了高价贿赂。
于是,会试最后一天,这位官兵,将一份微量的蒙汗药,下到了顾恒子的水里。顾恒子答了半天试卷,废了心神,当然要喝水解渴,于是就昏睡过去。
那位官兵趁机将顾恒子的答卷拿到了严韬的号房中。严韬事先并不知父母有这么的安排,坚决不肯看那张试卷一眼,心头更是怒火中烧,屈辱不堪。官兵无奈,只能将其中一两句念给他听,之后见他死活不肯动笔,便匆忙将顾恒子的试卷带回了顾恒子的号房中。
只可惜,顾恒子喝了掺了药的水,睡到夜间都没醒。那一晚,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将官兵随意仍在窗前桌上的卷面淋湿,大部分字迹模糊了。待顾恒子醒来时,考试时间已经结束,他那张未曾作答完毕就被淋湿的试卷,也早就被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