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恒子露出疑惑之色:“既如此,到底是谁杀了贾伯中?”
论理,被击昏在舱室内,且第一时间被认定为凶手的严韬才应更关系凶手是谁。如今他只是无声坐着,眉心紧紧皱成一团,眼神古怪且复杂。
君瑶说:“当天在船上的人,除了燕绮娘与嫣儿,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大胆推测,凶手是当时未出现在船上的人。”
顾恒子:“没出现在船上怎么能杀人?”
“凶手只是利用了船舫的便利,让当时在一起的公子与其他人误以为他没上船而已。”君瑶说完,看向严韬,问:“县衙中可有河安的舆图?”
严韬反应很迟钝,闻言默了默才吩咐人去拿。
很快舆图便拿了上来,君瑶将其摊开,放置小案上,指出画舫当日所在的位置,说:“当时,画舫被停在稍上游热闹繁华些的地方,因起雾,在河流狭窄的地方不太方便,所以便将船行到了下游一处河面宽敞、且通风的地方。”她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河流轻轻一划,说:“这期间,船舫从两座石桥下穿过,凶手完全可以在第一座石桥时等候,从桥上跳到船顶,再跃进贾伯中的船舱中,将其杀害。因有雾,船行驶得慢些,从一座桥到第二座桥,耗费的时间比往日长些。凶手趁机杀人后,再跃至船顶,攀上石桥离开。因有雾遮掩,且当日在外的人、船都较少,凶手可避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发现贾伯中尸体后,所有人就算不怀疑严韬,也会下意识认为凶手就在船上。”
隋程轻叹一声:“没想到凶手这样狡猾,若是从头到尾都没人看见他,又如何知道他是谁呢?”
其他人与他一样,陷入沉思,有专注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的议论,见君瑶若有所思,缓缓地开了口,议论声才缓缓消弭。
“其实凶手要成功杀人,需满足一些条件。”君瑶微微清了清嗓,扬声说:“一则,凶手很清楚风雅社会在船舫上聚会一事,否则怎会知道贾伯中会在船上?二则,他很清楚船舫舱室的安排情况,且肯定知道贾伯中会在哪间舱室休息。三则,他很了解船舫的运行习惯,一旦起雾就会往前往稍下游的宽阔处,否则他如何利用石桥来去自如呢?四则,他或许与贾伯中相熟……”她稍稍顿了顿,斟酌着说:“贾伯中见到有人忽然进入舱室,难道不会惊讶?除非他与凶手相识,才会少些戒备,以至于将后背留给凶手,且没有过多的争斗挣扎,没有机会呼救。”
案发当天,在船舫上的人有她、隋程、李青林、顾恒子、严韬。君瑶一分析完,几乎将在场的官员都纳入了嫌疑人之中。但仔细排除,依旧能再缩小范围。
众多的目光,最后审视地落到顾恒子与严韬身上。的确,只有他们二人,可能满足君瑶所说的所有条件。
严韬面色冷青,说道:“我根本不清楚船舫的安排情况,这集会不是我聚的,人也非我安排。当时上船后,我也是问了燕绮娘才得知的贾伯中的舱室。”
燕绮娘怔了怔,缓缓地点点头。
严韬紧紧地扣着手指,声音充满了疲惫:“何况,我也是临时被叫去做什么见证人的。”
君瑶接着说:“严大人曾与我说,他之所以一上船就急于去找贾伯中,是因为有人将一本贾伯中作假的账本放到了他的案上。试问,能将东西放到县衙知县案上的,能有几人呢?能知晓贾伯中做了假账的人,能有几人呢?谁最了解严知县?知道他一看到账本会立刻前去质问贾伯中?”
她抛出一连串疑问,似海浪顷刻间翻起阵阵浪花,席卷着拍在人们心头。
她随之又遗憾地轻叹之声:“只是可惜,严知县所说的那账本,在他醒来后就不见了。”
所以说,严韬说的话,可信度也存在问题。因为没人能证明他当时看到过什么账本,他说的可能都是一面之词。
君瑶:“若是严知县所言属实,则说明其实在韩愫将他击昏之后,凶手还在那间舱室里,甚至在韩愫与燕绮娘离开后,将严韬身上的账本搜走。”
在场的人侧耳倾听,神色专注地随君瑶的话思索着。唯有赵松文越发不耐,他嘲讽地冷笑:“说了这么说,都是推测,根本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证据?”君瑶反问,她立即拿出明长昱所画的那张鞋印图,说道:“一得知凶手会从石桥上船后,我与侯爷便立刻查了船顶,并在上面发现了脚印,脚印从船篷中央开始,往贾伯中舱室窗户的方向延伸,还有几个方向相反且模糊一些的脚印。当日起雾,地面湿滑,凶手的鞋底也不会干净,自然就容易留下脚印。只是船舱内的地板木质有些糙,不易落下脚印而已。”她将鞋印图展开举起,说:“侯爷以及各位大人,都熟悉这鞋底的花纹吧?”
寻常百姓没精力在鞋底留什么花纹,官员穿的鞋靴精细些,为防滑做了花纹。但不同的官品有讲究,花纹和靴钉不能一样。隋程没空研究这些,一旁的李青林看清楚后,说道:“这是七品以下的官吏或吏员鞋底的花纹。”
在场的,七品以下的人只有顾恒子和几个无品无级的胥吏,排除当日没去过船舫的,能拿出鞋来比对的人不剩几个。
君瑶看向失色失语的顾恒子,问道:“顾县丞,你能把你的官靴拿出来做比对吗?”她指了指鞋印图,说:“这鞋印后跟有些磨损了,花纹看不清,总不能所有人的鞋底这处都磨损成这样吧?”
顾恒子全身僵硬,表情凝滞着,似灵魂出了躯壳。
其实他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已是走到尽头了。经过昨夜,还有谁想不透他所做下的事?他只是觉得异常嘲讽,为何身败名裂的人,不是严韬呢?他反而听见严韬义愤填膺地质问自己,可笑。
“昨夜调走驿站守卫的人真的是你?”严韬失望至极地看着他。
在顾恒子看来,严韬的模样高高在上,让他非常反感。他勾唇冷笑:“你说呢?”
严韬面色铁青,颤着手将他一指,怒声喝道:“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做出这些龌龊的事情来!”
“龌龊?”顾恒子似被戳到痛处,瞬间凌厉十足,眼神锋利如刀,逼视着严韬,厉声道:“再怎么龌龊,也抵不过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人前和气亲近,人后便给你一刀,甚至毁坏他人一生要好吧?”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为何这两人竟互相指责起来。只道原来这看似友好默契的知县与县丞,原来也如那些会彼此算计的官吏一样,背地里勾心斗角。
严韬眯了眯眼,神色有些慌张,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顾恒子越发鄙夷,反而站定面向隋程,拱手说:“御史大人,你可曾记得我送给你的画?”
“画?”隋程愣了愣,好一会儿想起来,“哦,那幅画啊。”他眉头紧蹙,根本记不清那幅画里的内容,且不知画被收捡到何处了。
还好君瑶看得懂他的心思,从那些她早就备好的物证里拿出了那幅画。
“其实顾县丞在送画的时候,御史大人就猜测是否有别的深意。”君瑶将画卷展开,同样放在小案上,“之后我将画给了侯爷,侯爷推测,顾县丞是想暗示科举作弊一事。”
严韬豁然一惊,立刻转身看向那幅画。他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看了片刻之后,自然就知晓了那画中暗含的深意。
画中所题的诗,是温飞卿的诗,所画的场景,是温飞卿为同场八名考生替考之事。题诗后的日期,却是五年前他与顾恒子一同参与的会试。这分明暗示着当年那场会试,与画中所绘事件一样,有人做了弊!
严韬原本木然的脸色瞬间充满愧疚和懊悔,内心甚至无比羞耻。他僵持的面部有些颤抖,似岩石渐渐皲裂破碎。他过往的半生,自诩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仗义,为官清廉勤勉,可五年前的会试,是他此生无法抹灭的痛悔。他本以为这事谁也不会知道,将永远烂在他心里,永远如刺一样扎在心头,却不知还会有人当场揭开的一天。他此时就像刀俎上的鱼,被人剥光了鳞甲,浑身血淋淋地任人宰割嘲讽。
顾恒子鄙夷讥讽地看着他,讥诮地问:“你举荐我来做河安县丞,到底是为了羞辱我,还是可怜我同情我?严韬,你毁了我的一切,欺骗我这么多年,竟妄想我屈居于你之下,任由你使唤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