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去。”她抬起眼,与他对视,“不敢见他。”
她掐了烟,又点上一根,“我刚才做梦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什么?”
“他说,我去死了,你不用忍受我了。”
席天没太听懂。
“还没跟你说过,五年前我跟他吵过一架,我让他去死,只是一句气话。”她苦笑一声,“他就真的去死了。”
“你别这么想,只是意外,跟你没关系。”
“他每天晚上都来找我,有一次,我们还有了孩子,然后就一直在给孩子取名字,直到我醒了名字都没取好,你说,那个孩子叫什么?”
“别这样。”
她身体往下滑,平躺着,柔软的枕头深深陷下,包裹着她的耳朵,“那天晚上我拉住他的,可是后来我松手了,我不该松手。”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你说,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那么穷的时候都走过来了,为什么熬不过那点小事。”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明明都是很小的事。”
席天为拉了拉被子,为她盖好。
“是我走错了路,那一年我不该和他去横店玩的。”
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早让你跟我去上海了,非要报杭州。”
她打开他的手,“你说人为什么能活那么久?要是像猫狗一样,只活个十几二十年多好。”
“猫狗可能也在想,我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呀。”他躺到她的旁边,理了理她的头发,“你可别想不开啊。”
“我会活很久的。”她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腿,“我害怕见到他,见面了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不知道。我想,那就活到很老很老,九十岁,一百岁,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勇敢点,厚脸皮一点,对他的愧疚少一点,也许到时候,我老的变了样子,他就不认得我了。可我还认得他,我认得他,就够了。”
“别想了,说点现在的事吧。”
“也没什么好说的。”
“有打算结婚吗?”
“没有。”
“他挺红的。”
“是啊,你没看网上的人怎么骂我的,泡小鲜肉,老牛吃嫩草。”
“别看那些,那些人无聊得很。”
“你不用安慰我。”她吐出口烟来,“我早就看开了,隔着网络,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一波走了一波又来,我都人老珠黄了,用不着别人的喜欢。”
“活在当下吧。”
“是啊。”
…
两人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起吃了顿早饭,席天才离开。
慕有哥去了趟母校,见了见高中的班主任,谢原看上去没有老很多,她在办公室与他坐上一会就走了。
离开时,她看到学校名人榜上自己的照片,在她上面的,是闻川。
一个演员,一个画家。
真讽刺啊,连毕业证都没拿到,却被挂在了这里。
曾经一度被嘲作“大师”的怪胎,最终真成了大师。
她笑了一声,走出学校。
可人性不就是这样吗,无名时一文不值,有名了人人称赞。
…
闻川在国外更受欢迎些,有位收藏家想要他的一幅画,价格开到了七千万美元,慕有哥没有卖,转而把那幅画捐给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另外还有三幅,分别捐去了佛罗伦萨和伦敦。
她会老去,会随着年月慢慢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即便有几部不错的作品,百年之后也终将被遗忘。
可闻川不一样,他自成一派,会名垂千古,会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受追崇,和他的画一样,是永恒的。
…
慕有哥在宁椿街头瞎晃了一上午。
一家书店的玻璃橱窗里,放着他的一本画册。
她停在橱窗外,看着封面上他的那幅《窗外》,自言自语着,“小川,你看啊,所有人都看得到你了。”
后来,慕有哥去了车库。
闻川还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这里买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踏入这里,即便是拍纪录片,也没有用这个地方。
她在门口杵了许久,钥匙握在手里,随着她微抖的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钥匙进锁,咔,打开了。
她推开门,一股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
五年了,从不通风,一点气味都没有散。
慕有哥走了进去,关上门,腰杆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
他就是在这里死掉的。
慕有哥四处看了看,角落还留有些残留的画,最大的一幅倒在墙边,只被烧毁了一小半。
她将画翻了过来,看着残画上半个女孩的模样。
看着看着,她心里一恸。
这个女孩,好像小时候的自己。
她手里握了把铁锹,扎着高高的小辫,意气风发。
慕有哥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小学校园操场一角那黑板上的一只雄鹰。
是相当模糊的记忆了。
好像是个被欺负的男同学,她拿着铁锹把那三个欺负他的人撵走了。
那个男同学……是闻川吗?
她努力地回想着,越想记忆越模糊,头疼了起来。
她不想再回忆了,走进另一个房间里,这里的情况没有很糟糕,桌子和床都没有烧干净,墙上的海报也还在。
她静静地看着周围。
如今房子越换越大,可还是总梦到住在小阁楼,和在这里的日子。
相依为命,共抽一根烟,共饮一杯酒,穷是穷了点,可却是充满欢笑的。
人啊,真是永不满足。
从前她总说他向后看,如今却轮到了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宁愿与他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可他死了,人生也不会重来。
床头有个铁盒子,上头蒙了一层灰烬。她拿起它晃了晃,里头好像放了些硬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因为被烤得变了形,掰是掰不开的,慕有哥走出去找了个小铁锤,硬生生把它给砸开。
六个硬币。
三个一元,两个五毛,一个一毛。
还有两张一百块纸币,和一沓门票。
是《小芸和秋》的票,上海的、武汉的、广州的、成都的……
那段时间他们吵架,他没有用那张卡里的一分钱。
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去买票?
哪来的?
街头画画挣来的,不吃不喝省下的,天涯海角的追随着,只为默默看她一眼。
她的头更疼了。
用力地敲了敲太阳穴,突然看到地上几块带着颜色的手印。
那一刻,她的心在发抖。
她朝它走了几步,跪在地上,触摸着那些手印,与掺着血的抓痕。
被烧的很疼吧。
她伏下身,额头靠着地,亲吻着这些印记。
你的心呢。
是不是更疼?
我是。
…
第二天,新闻爆炸,微博瘫痪。
全网都在讨论知名女演员死于宁椿一间平地车库的消息。
她就死在那个又破又脏的床上,胸口有三个血窟窿,发簪深深的扎入心脏,只留了个簪头玉在身外。
后来,法医鉴定其为自杀,并在她家中发现大量治疗抑郁症的药品。
圈内圈外,全民哀悼。
可笑的是,那些骂她的人一夜间全消失了。
她离开了世界,全世界也都更爱她了。
…
自打慕有哥死后,沈冬楠就一直睡不着觉,还总是做噩梦,整天神经兮兮,动不动就念叨:他们来找我了。
后来,她老公和她离婚了,孩子和房子让她选一个,她选了房子。
沈冬楠一个人住了两天,精神更不正常,便搬去和陈雨清住,她还是整天自言自语地说胡话,陈雨清被她念叨的也有些害怕,便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治了足足半年,人才好些。
…
席天又喝醉了,大半夜在路上撒酒疯,晨晨一路追着他。
“我该多陪陪她的。”
“我早该发现不对。”
他拿着酒瓶子就往自己头上砸,“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晨晨搀扶住他,“你别这样。”
席天一把甩开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没站稳,整个人朝地上摔过去,鼻血直流。
“你不懂。”他崩溃地拍打着地面,“你不懂,我一直爱她啊,可她是闻川的。”
晨晨也哭了,“那我呢?我算什么啊?”
“他们才是一对,连他死了,我都不敢说出来。”
…
慕有哥执导的纪录片提前发布了,在她过世的第十八天,没有进影院,没有挣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