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金的阳光被风带起拂过她的脸颊。
她慢慢抬眼,看到了只需看过一眼就永生不会忘记的完美容颜。
第17章
如果
这世间
再没有血腥
再没有死亡
再没有漫长到永恒的分离
就好了
布瑞安。
阳光下泛着浅金的冰蓝双眼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微抿的唇角暗示着主人难以抑制的怒气。
“再敢在战场上走神,就杀了你。”
露辛达垂下眼帘,在那温暖安定的怀抱中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弓箭。鼻端嗅到极淡的血腥味,她转头看向他手臂,他受伤了?
瑟兰督伊的注意力已经从怀中惊魂未定的精灵转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亚尔维斯和德斯蒙德率先举起弯刀弓箭迎向那些溃不成军的半兽人,在重现的日光和金发殿下的振奋之下,精灵战士们个个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一场毫无征兆地在冷夜开始的战争,在毫无征兆降临的曙色之中结束。
如一场肆虐的风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融化拂晓大雾的晨光里。
倾巢出动的大绿林王国以西的半兽人几乎全军覆没,而相对的,精灵西面大营折损了约三分之一的战士。
白净光线已经笼罩了森林的上空,满地尸骸之中,瑟兰督伊望着远处向西散去的浓云,沉默不语。
“伤重的战士已经全部送回营地,所有的医师也已经到了。”低头禀报的是德斯蒙德。
露辛达沾染了血污的脸颊上露出了放松的微笑,目光转到旁边金发殿下的左臂之上,有点犹豫要不要劝他也去看一下医师。
瑟兰督伊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几不可查地一皱。他回过头,反手抽出方才的长剑,冷冷地挽了个剑花。踏着满地半兽人的尸骸,一语不发地离去。
德斯蒙德在后头跟了上去。
露辛达愣了一下,不远处的亚尔维斯已经收了弯刀走了过来。
精灵的棕发在脑后束成干干净净的马尾,鲜明的眉目间还残留着战后未及褪尽的冷冽血气。
“露辛达,干得不错。”
不是一贯吊儿郎当的口吻,他是真的越来越为她骄傲。
鼻端熟悉的林间芬芳变成了浓重的血腥味儿,露辛达勉强笑了一笑,目光又转到德斯蒙德匀称矫健的身影之上。
亚尔维斯也看到了,远山般的眉渐渐皱了起来,伸手抹掉弯刀刃上的一点血迹,语声不知为何在刹那间变得有些沉重。
“露西,我们也走吧。”
大营主帐之中,修长身影负手而立。身后站着一列刚从战场下来的将士,包括露辛达和亚尔维斯,都是面色肃然,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精灵战士脸色灰白,正是德斯蒙德。
“前尤安塔林巡视副队长,德斯蒙德,罔顾军令,给奥克斯以可乘之机犯我国境,造成同伴牺牲。依军令以何罪处?”
“德斯蒙德有负殿下所托,愿领取箭刑。”
亚尔维斯等精灵都露出了不忍的神情,露辛达是第一次听闻箭刑这个名字,看着周围精灵的反应,心上涌起了寒意。
然而那金发银袍一直背对着所有精灵,包括适才宣判了德斯蒙德箭刑的卫兵,没有任何一个看得到他的表情。
低声说出那句话后,德斯蒙德已经从痛悔与激颤之中平静下来,仰头看着那头灿烂金发,毫不掩饰眼中的敬仰和感激。
殿下会不顾自身安危将他的子民从半兽人的爪牙之下救下,也会毫不犹豫地取了一个违反军纪而严重危及王国的精灵的性命。
毫无妥协。毫无余地。
德斯蒙德没有怨言,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军令如山,玩忽职守,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是战士的律条。
“去曼督斯之前,你有何话可说?”许久,瑟兰督伊终于发话,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不妥。
“多谢殿下。”精灵双掌覆地,脑袋深深地扣了下去,冰冷前额贴紧地面。行此大礼,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精灵们都看不到的逆光之处,浓密长睫微微颤动,那双望不到底的冰蓝双目疲倦地阖上,片刻之后睁开,已是清冷如常,透不出一丝暖意。
一箭洞穿精灵的咽喉与一箭刺进半兽人的身体并无不同。甚至在柔韧纤长的精灵毫不反抗的情况下更为简单,只是对于行刑的精灵来讲,要将箭锋对准日日并肩作战的同伴,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艾尔伦将军的副指挥官亚尔维斯亲自执行。在这里除了不计瑟兰督伊和身为艾尔伦独女的露辛达在内,他的军衔,地位与名望都是最高的。由高位精灵亲自行刑,是体现对即将告别尘世的精灵最大的尊重。
握惯弯刀的手握住尤安塔弓也一样稳定熟练,只是那对准了尤安塔树下神色平静的灰眼精灵的箭尖,却不再雪亮生寒。
山谷中很静,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风在耳边低语。
浓云四散,晨曦莅临。
战争已经结束,这里却血腥不去。
露辛达不忍地回头,可身旁一股坚决不容抗拒的大力硬生生地将她扭了回来。
不久前还那样护着她的修长双臂以强硬的姿态扣着她的肩膀和腰身,还带着血腥的手指冷硬地定住了她的下巴,迫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德斯蒙德。
俊美到连梵拉也要自愧不如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微风卷起的金色发丝拂过眼前在无风无浪的冰蓝海底凝结成最冷冽的线条,端丽双唇微微开合,清冷得仿佛在下一道禁令的声音如炸雷般就响在她的头顶,让她逃无可逃。
“看清楚了,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惩戒。选择什么,就得承担什么。不准逃避,不准回头。”
“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她没有眼睁睁地看过哪个精灵去死。
除了布瑞安,她的亲哥哥。
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虽然明白难免会有同伴葬身奥克斯的爪牙之下,但她从没有,从没有如此刻一般,睁大了眼睛,如此直视一个精灵的消亡。
布瑞安是孤军奋战鲜血流尽而亡的。
而这一次,她听着弓弦在静谧之中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声响,眼看着那离弦之箭没入精灵的身体。眼见着那柔韧纤长的身体就这么倒下来了,鲜血流出来,转瞬融入大地,再浸透了底下大树的根。
那灰眼精灵德斯蒙德,也曾和哥哥一起并肩战斗,也曾在她面前微微俯首,优雅地称呼她露辛达小姐,甚至不久之前她还在战场上见到他挽弓如月的模样。
可他现在……
他的身体将葬入南方森林之中,彻底融入森林的血脉,灵魂则将去往曼督斯神殿,等待下一场轮回,或直到世界的末日……
他漫长的生命被无情地剥夺,而她在接下来无穷尽的光阴里也再看不到这个优雅善射的副队长了。
生命。
精灵的生命永恒到世界的尽头,而刻骨的悲伤亦会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永恒,那将是怎样的折磨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可不可以拒绝血腥?
可不可以抗拒死亡?
可不可以不再有漫长到永恒的分离?
她绿色的眼眸不断地颤抖,几乎是那精灵倒下的同时,禁锢着她的力量一松,她一把挣开瑟兰督伊的桎梏,踉踉跄跄地跑至一旁,扶着一棵大树,心里难受极了。
血腥的冰冷味道在胃中翻滚,让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是片刻就红了眼圈。
杀戮,全凭着一腔热血和瞬间的激情。拿着弓箭的时候觉得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可是结束之后只觉身心俱疲,恶心难当。
她想到他说过的话。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有的是打发漫长岁月的事情做。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是呵,吃力不讨好。
她以前太天真,她现在懂了。
她没那么勇敢,若箭只是为杀戮而造,那她宁愿永生不要触摸弓弦。
她不喜欢血,很不喜欢。
难受的不只是她一个精灵。事实上在场的大多数精灵都微微阖上了双眼,为离去的同伴祈福。
只有他们金发银袍的殿下神色无丝毫变化,冰蓝双眼似两汪透彻的湖,无风亦无浪,永远让人看不清楚那湖底究竟有什么。
亚尔维斯收了弓箭,看着他慢慢行至德斯蒙德身边,倾下身去,伸手阖上了精灵已无生气的灰色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