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这一生,不曾有悔。十七岁邂逅夫人,二十七岁得遇先帝。若说此生唯一的憾事,就是再不能向北前进了。”他望着远方,眼中带着执着和向往。
“这几日,亮入梦的时候,常常梦到荆州旧事。醒来的时候,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又咳了起来,原本只是轻声地咳嗽,可到了后来却怎么也止不住,最后一口鲜血,喷在了已经羽毛陈旧的羽扇上。
这是三年前他离开成都的时候,我新做的羽扇。
他一直带在身边,说看看羽扇,也就可以想起我来。
我为他抚着胸口,颤抖着声音让他不要讲话了,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被渐渐凛冽的秋风吹过,脸颊生疼。可看着白扇上的鲜血,为什么心口也会这么疼呢?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为他擦去唇角的血迹,远处传来飘渺而哀伤的童声,不知是谁家的孩童在唱歌,歌声忽远忽近,听不分明。
他松开我的手,用他的指尖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怎么也抹不干净。
他带着几分无奈地笑了,轻声道:“阿月,亮给你唱首歌,你能不能不哭了?”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抹想来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看着我,唱起了一首熟悉的诗篇:“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声音渐渐沉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我慌忙看向他,正正对上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的眼神,终于,他闭上眼睛,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阿月,对不住。”
我看见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而后那如星的双眸再也没有睁开。
我坐在四轮车边的青草地上,四周寂寂,方才听不分明的歌声渐渐清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风声呼啸,歌声渐渐飘远。
我握住他的左手,感受到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右手执着的羽扇,忽然掉落在地。
抬首间,一颗极亮极亮的明星,划过遥远的天际。
我的夫君,他,走了。
第23章 竹花落尽
孔明去世之后,姜维依孔明所言,秘不发丧。我则按照姜维所言,回成都等待孔明灵柩,布置灵堂。
小小的瞻看到屋中一片素白,几分懵懂地问我。
“母亲,父亲是不是不回来了?”
我看着他,所有的话都鲠在喉中。
“父亲写给瞻儿的《诫子书》,瞻儿已经会背了!瞻儿还找蒋叔和费叔要了父亲的《论交》和《知人性》两篇文章,如今也都熟背了。可父亲他不回来了。”瞻儿失落地低下头。
也许是因为自小没有父亲在身边,又经历过乔儿的离世,瞻儿有一种超乎寻常孩子的聪慧。他能敏感地感觉出身边人的情绪,也比寻常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他不像其他的孩子,受了委屈会回到家中发脾气,会对父母哭诉,他只是听话地完成我和孔明安排的一个又一个任务,然后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些讨好地展示给我们看。可他越是懂事,我越是心疼,也越是担忧。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瞻儿的早慧,常常让我为他的未来忧心。
孔明灵柩回返成都时,已经是十一月。
向来温暖无雪的锦官城,在孔明灵柩回返时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我站在相府门口,发现整个街上都是白茫茫的,有满天的雪花,也有一身孝服的百姓。
姜维站在队伍前,对我深深行礼,我安安静静地站在灵柩旁边,看着孔明安静而瘦削的脸颊。
“夫人,这些百姓自城门一直跟随至此,维不忍驱赶。”姜维向我解释道。
“既如此,便不必驱赶了。鹤奴、小星,多备些孝布和饭食罢。”我安排下去。
停灵三日,很多人入府吊唁,对我温言问候,我一一回礼,有的时候,甚至忽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府里。
到了夜里,我才能单独和孔明呆在一起。我总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于是就把想起来的点点滴滴倾诉给他。
“孔明,今年的成都很冷,我有些担心农家的牲畜,听说葛陌上张大娘家的牛棚被大雪压塌了,牛死了。我很是担心她家明年的春耕。”
“瞻儿这孩子懂事地让人心疼,我想着你不在,我总要多陪陪他,看着他长大我才能放心。”
“前几天我看见姜维了,这孩子的性格同你几分相似,怪不得果儿喜欢他。”
“果儿现在也没嫁出去,但我想着由她去吧,这孩子从小性子倔,逼着她出嫁会让她一辈子不快乐。”
“孔明……”
我絮絮地说着,好像灵柩中的他会忽然醒来,将我的问题一一解答。
“夫人。”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回头时,那位曾经的广都长一脸哀戚。
“尚书令来了。”我抬起眼,看着他微微颔首。
“琬是来和丞相道别的,顺道告诉夫人,李平听说丞相去世,也自杀离开了。”蒋琬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带着一股淡淡地惋惜。
“唉,又何必?”我摇摇头,兀自走回了卧房去。
陛下依孔明遗嘱,将其灵柩归葬定军山。起灵那日,我看着灵柩被抬出府邸,缓缓跟在灵后。
路上都是百姓自发设立的祭坛,到了葛陌更是人皆缟素。过了葛陌,姜维便劝我不要再跟着了,我依言回府,走向府后的草堂。
此后六年,我的身体渐渐虚弱下去。
由于相府太冷清,我便上书陛下,想要回葛陌住一段时间,陛下允了。
延熙二年,春。
葛陌的樱花开得正好,在樱林里,一位少年正在舞剑。剑身古朴,剑气逼人,细细看来,还能分辨出剑上的“章武”二字。
我坐在樱花树下,旁边放了一个坐垫,几上摆着两个酒杯,斟了满满的樱花酒,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遥遥致意。
这六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白天,我会去到处逛逛,让自己忙起来,这样留给思念的时间就会很少。可到了晚上,当黑夜掩盖了一切,我总是会在彻夜难眠时,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曾经的年岁。于是便很多次展开帛纸,有的时候写一封信,更多的时候,只是重复地写着他的名字。仿佛一笔一画间,都带着贯通生死的旖旎情思。
我常常觉得他还在,只是去北伐了,只是一直没有回家。
少年干脆利落地收剑,对着我和空坐席躬身行礼。
瞻儿已经十四岁了,眉眼渐渐长开,身姿也越来越像他。
“母亲,姜司马上次教给孩儿的剑法,孩儿已经熟记于心了。”我点点头,斟了一杯酒给他。
“瞻儿今日练习得很好,下午与我一同去锦里看看吧。”瞻儿点点头。
下午去了锦里,老锦官看着我和瞻儿到了,便唤道:“夫人。”“葛侯。”
我皱皱眉头,“老先生,葛侯之名,瞻儿还当不起。你只唤他瞻儿便是。”
老锦官欠身道歉,我叹口气,扶他起身。
我在瞻儿八岁时的担忧,到底不是没有原因。因为孔明的名声太盛,瞻儿自出生起,就一直被百姓赞赏有加。有的时候,即使不是瞻儿的功绩,百姓也常常会称赞说“葛侯为之”。尤其是瞻儿一天天长大之后,更多人对他恭敬,更多人唤他“葛侯”。可若没有与名声匹配的心神,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毁在盛名之下。
锦里是我和孔明当年彻夜讨论而诞生的,他是孔明和先帝留给蜀地百姓和陛下的财富。现在即使两个人都不在了,锦里的织锦产业也依旧不停地运转着。我看着经纬之间,纺锤灵活穿梭,仿佛一针一线织就的不是锦缎,而是时间。
五月里,伯约来葛陌找我,诉说起一些往事。
“当年在汉中初见果儿,伯约便很是欣赏。可惜到底是错过了,我不愿意误了果儿,也不愿意她为我放下最珍贵的东西。夫人莫怪。”
“我记得那是在祁山的一年七夕,丞相因为用兵北伐而不曾归还。当时我和丞相一起走在街市上,看到一个年轻的兵士买了一对玉跳脱细细端详,丞相问起,才知晓那位兵士是想着给家中的妻子买一个七夕的礼物。于是丞相也很是仔细的在小摊前,让我和他一起挑一支好看的簪子。后来那个兵士战死了,丞相命人从他遍染鲜血的衣襟里找到那对儿玉跳脱,托人带给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