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三尺(9)

作者:桥下山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答案

贴身太监通报后,怀珠轻手轻脚地推开皇上寝殿的门,像是走进一个藏着神秘宝物的地方。皇上坐在空旷的书桌后面,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册子,桌上的油灯随着他的呼吸跳动着。她双手捧着玉格格带来的雨前龙井,低头跪在地上。万岁爷,奴婢奉玉格格的命给您送来了雨前龙井,怀珠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抖。等待中的片刻沉默,却因为她心中的万千思绪像过了好久。交给他们吧,皇上回道。怀珠起身,没有把手中的茶叶交给旁边的太监。还有一柄折扇,怀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皇上一怔,放下手上的书,抬起头来,接道,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怀珠把折扇举过头顶,抬起头来,正与皇上的目光对上。你们都先下去吧,皇上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因为怀珠是太后宫里的人,实为看守的内侍们没有太难为她。

皇上绕过书桌,径直向怀珠走过来。他说着“呈上来”,却一把拿过怀珠手中的折扇。他打开折扇,认出自己的笔记,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沉默了许久后翻过背面。背面有一句词,不是他的笔迹,像是刚写上去的,但墨迹又已经像是完全融入到扇面中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皇上一字一顿地读着,怀珠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这是真儿写上去的,自入宫后怀珠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称呼瑜妃真儿。谁?皇上抬起头来问。怀珠愣住了,不知他是过了太久忘了瑜妃的乳名,还是从来就没把这个名字放在心上。真儿,瑜妃娘娘,死在冷宫的瑜妃娘娘,怀珠心里为瑜妃觉得不值。她走之前有留下什么话吗?皇上转身,拿着折扇背对着怀珠。

怀珠心中有万千思绪想要倾吐,去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善解人意在与被压抑的愤怒的博弈中败下阵来。她留下了很多话,两年间,数不清的话,从娇俏明媚到百转千回再到愁肠寸断,日日夜夜的等待把她一步步推向绝望。其实如果没有曾经的美好,一切失去后又怎么会如此绝望。她不想告诉他,直到真儿走的那一刻她都还心心念念着他。她说,皇上为什么没有救她,怀珠道,与其说是瑜妃想说的,不如说是她这几年一直想问的。她怨朕吗?皇上轻声道,像是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万岁爷满意呢?怀珠心里想着,不料却脱口而出。说你想说的,皇上转过身来说。一开始,她每天像往常一样梳妆打扮,天天盼着您去,后来就不盼了,我想可能最后就不怨了,怀珠说。皇上沉默了许久后,好像在想象瑜妃在冷宫时的样子,而后说,她后来是胖了还是瘦了?

瘦的快脱了像,怀珠如实说,脑海中想到真儿最后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止不住的难过。皇上好像刚从那句“最后就不怨了”中回过神来,声音颤抖着说,她怎么能怨朕?朕也是无能为力的,朕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这全天下最不该怨朕的就是她!皇上有些慌了,而怀珠反而多了几分镇定,她顿了顿说,如果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怨了吧,真儿说,真希望从没进过宫。不知是说出了真儿不愿承认的那句话还是自己心中始终的回响。

皇上猛地转头看向怀珠,嘴唇颤动着,久久发不出一言。她看着皇上形销骨立的身影,想到了红烛燃了通宵后的那个早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迈着大步走出宫门,好像从那以后就长大成人,有了掌控自己掌控天下的能力。现在他已经驼了背,眼窝深陷,嘴唇发白落皮,像是一只被拔掉了翅膀的大雁,无法捕食无法迁徙。皇上好像无意识地说,是朕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天下人,可朕已经无力回天了。

一种悲凉的无力感涌上怀珠心头,现在竟然连她的一句话也会伤了他,其实他也没有别的路了。不知真儿看到现在的他,还会不会到死都想着他,怀珠心想。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而在知道的那一刻就可以放下了。曾经对于把握命运的信念终于垮了,而一种新的希望却在心里萌芽。怀珠把扇子留给了皇上,她最终还是没能忍心说出更伤害他的话,离开前只是淡淡的安慰了他,万岁爷不必自责,真儿也知道,这宫中和天下之事也有不得您。而这看似安慰的话好像又刺了他一刀似的,皇上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带起的风把桌案上颤抖的油灯吹灭了。

不知怎的,怀珠去见皇上的事情传到了老太后耳朵里。老太后把她唤进殿里,屏退了众人,声音幽幽道,给皇上送点东西也没什么,就是已经走了的人,就不要再勾得皇上伤心了。这男女之事,本就没什么意思,哀家作为皇上的母亲,见不得皇上再勾肠挂肚的了,你自己领赏吧。太后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调子赏了怀珠二十板子。怀珠被拖下去前望着太后和她头顶上“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个大字,在她脑海里定格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没几板子怀珠就已经皮开肉绽了,刘公公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她狠狠咬着忍着皮肉上的疼楚。正是傍晚时分,怀珠从屋里往外看去,她又看到了落日时那橘黄色的光。挨完板子,怀珠在铺上躺了半个月,然后就被分到偏殿的小厨房劈柴火去了。这原本是只有太监才会被分配的活,现在怀珠乐得清净,而且喜欢上了这个活计。她抡圆了斧头,对准立在地上的木柴砍下去,木柴从中间裂开。用尽了全部力气,不过是劈开了一块木柴,但又好像每一斧下去,是劈开了困住她的枷锁,劈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转年的腊月初八,怀珠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到了离宫的年龄,也可以做姑姑了。她刚进宫学规矩时总是出神发呆望着掌事姑姑,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就能有更大的权利了。紫禁城里的初雪又飘飘洒洒地给大地盖上了一片洁白。怀珠早早地醒来,穿上粉白的棉衣夹袄隔着门廊看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她从正对着慈宁宫正殿的甬道中间穿过,留下一串脚印。不要紧的,等到宫里的其他人都起了床,就分不出这些脚印了,等雪化了,所有走过的痕迹都会消失的。她走在与宫外一墙之隔的甬道上,一条梅树枝子从宫外伸进宫墙里来。光秃秃的树枝上攒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年以前也是一个突然下雪的早晨,这支杈上的梅花还开着。也许宫外那棵梅树还是枝繁叶茂的,怀珠想着,走回了慈宁宫偏殿,继续劈着柴。

没过多久,怀珠就病了,她说是着了凉。她告病向太后请旨离宫,太后没有过多犹豫就准了。怀珠想起了当初入慈宁宫时一心想着探查瑜妃的死因,却在日复一日的无结果中慢慢忘了。而现在,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知究竟是哪个人非要她死,但却好像知道了她活不下去的原因,而这原因是那么坚实,无从改变。最后一次给太后行跪礼的时候,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太后和她头顶上的几个大字“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她脑海中定格的黑白相片还是一模一样,许是太后多了几条皱纹。她是从神武门的偏门走出宫的,她想起入宫前和真儿说着的希望能出人头地的那些愿望仿佛恍如隔世。看着一道道门缓缓打开,喧闹的市井声被一阵风吹进来,她迎着这声音走去。一道道宫门在她迈过之后又缓缓关上,将过去一切逐渐锁在身后。

☆、放下

出宫之后,怀珠留在了京城。她先是在一家酒楼里帮厨做点心,就在离神武门不远的地方。她一直是一个人,从来也没有尝试去寻宫里的旧相识。倒是刘公公告老出宫后主动约她到他家里去过一趟。刘公公那些年在宫里受赏攒下不少银子,在南城买了一套四合院大宅子。北面的正方宽敞明亮,像是当年慈宁宫的正殿,可刘公公给自己安排的寝室还是西面狭小的耳房。他说着自己还保持着当年在宫里时早起晚睡的作息,语气里带着骄傲,像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是一种烙印在身上金光闪闪的荣耀,可怀珠知道,离近了这烙印全是血淋淋的。

在酒楼里做了有十年之后,怀珠搬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开了一家点心店,从此再也不和任何从前的人联系。她的生意不温不火,倒是可以安静度日。民国了,新皇帝也退位了,老太后很幸运,在帝国灭亡前就死了。不知道如果她亲眼看见自己曾寄居的金丝笼易主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有时候她会望着神武门的方向出神,脑子里不知不觉的轮换放映多年以前的画面,那只冬天的早晨里红得耀眼的山楂糖葫芦,初入京时她和真儿两个人新奇兴奋的面容,抑或是小喜抱着额娘亲手做的糕饼仰起头从神武门的方向向她走来。想到这些,怀珠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而反应过来之后,她就会猛掐自己大腿一下,好像刚刚脑海里的画面是一场该醒的梦一样。对面开了一家新的点心店,招牌上写着“宫廷御制“。老板一声声的吆喝着自己是曾经给老太后和皇上做点心的师傅,“太后皇上都说好!”。怀珠关上窗,捋了捋已经掺杂了白发的青丝,迅速回到手上正在做着的活儿上。他们太过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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