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家庭情况嘛,生活环境,家庭成员,这些都可以。”医生端详着表单,开口问卞婃。她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答了个“好”字,便磕磕巴巴的硬着头皮讲述起来,但其实她回答得并不好,逻辑混乱,措辞干瘪,词不达意的只憋出了“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样的信息。
医生察觉到了卞婃的抵触,适时的叫停了她避重就轻的词句搜刮,“如果还不想谈这个话题的话没关系的,我们换一个聊,现在有交男朋友吗?”卞婃听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眼睛里瞬时迸发了不一样的亮光。
“嗯,有的。”卞婃露出了从进来为止的第一抹笑容。
“那可以跟我说说他吗?”
“他叫陈措,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卞婃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我们五年前就认识了,他是胡同巷子里第一个同我说话的孩子,也是最高最厉害的那一个,他让我跟着他玩,以后没人敢欺负我。虽然五年前是我把他弄丢了,但是谢天谢地,他又重新出现了,我把他找回来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说。”
卞婃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但是医生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示意继续说下去。
“我与他的重逢,差一分巧合都无法促成。他相较于五年前变了很多,我是听到了别人喊他的名字,才认出来的。然后我逃也似的就跑了。那时候我挺怕他。后来我去哪里都能遇见他,渐渐地,我就试图想了解他,再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我描述不清楚那种情感,很复杂,但又很笃定,笃定就是他。”
卞婃像是在叙述一段爱情故事的片段,说得文艺又缱绻,她眼神温柔,面部所有的阴鸷和冷酷都一扫而空,像是微微融化的奶油,甜且软,“那是我最灰暗的一段日子,他就好似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帮我挡下一切伤害,事后又呆呆木木的,像个念经的和尚,唠唠叨叨的说教。”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就出现了一个声音,反复提醒我不要再弄丢陈措了,于是我们很突然的就在一起了,可以说是猝不及防,连个正式的告白都没有,但直觉告诉我,时机到了,可以了,就是他了。所以,我没法界定到底是他接受了我,还是我找回了他。”
卞婃抿了一口已经有些放冷的热茶,陷入了沉思。
“那你的男朋友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吗?”医生追问道。卞婃捧着茶杯点了点头,“他就在外边等我还是他要我来的呢。其实这是我第一次选择来看医生,从前怎样草率过活都成,但有了他,我想努力活得好一些,能跟他在一起久一些。”
医生问出了有关这个话题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过跟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吗?”卞婃将杯子轻轻放回茶几上,沉吟片刻,此时的她已经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坦然的靠在沙发靠背上,笑容如窗外的暖阳,“现在想的算吗?我毕业之后会去学艺术,他的想法和选择我会尊重。以后一栋小房子,两人三餐四季,怎样都好,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就是好的。”
卞婃从诊室内出来时,墙上的挂钟刚刚好走过一个小时,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就如走进去时一样的平静和从容。陈措的视线始终就没离开过精神科室,远远的看到卞婃后便立刻站起身来,迫不及待的张开怀抱,将加快脚步向他跑来的卞婃拥入怀中。
“晚上想吃什么。”陈措低头吻了吻卞婃头顶的发旋,轻声问道。
卞婃搂进陈措的腰,将侧脸挨紧在他的胸膛上,听着来自皮肉骨骼之下的那处穿过来的有力跳动声,只觉得心安且满足。她不由得想到了方才医生临别时同自己说的那句话。
“你真的足够坚强,你也足够幸运。”
医生是足够惊诧卞婃意志力的非凡和顽强的:她在叙述时鲜少会陷于自我的困顿和怀疑里,表现出的都是沉着冷静;他也感慨卞婃求生欲念之强大,她将陈措当做唯一的光束,不惜一切的攥劳攥紧。
当卞婃和陈措坐在韩料店里的时候,陈措为卞婃翻着菜单,指过每一道菜品,细细问卞婃的意见,在点餐的过程中还同服务生详细地说了卞婃的忌口:尽量少辣,最好能在不影响菜品口感的情况下不放辣椒;少葱;不放洋葱。
部队火锅,蜂蜜披萨,水果沙拉,石锅拌饭,韩式冷面,芝士排骨。这些对于两人份的晚餐还是多了些的,服务生也再三确认过,但卞婃牵住陈措的手轻轻晃了晃,陈措便由着她了。
陈措知道卞婃的饭量,所以在她机械般的拿起第五块披萨时及时按住了她的手,他满脸的惊讶,随即便是担心。卞婃表现得有些不对劲,她吃下去得明显远远多余平日里能承受的,中途有几次卞婃有硬压下恶心感的停滞,但随后还是硬撑着往嘴里塞吃食。
她的表情木讷又僵硬,不像是享受,而像是逼迫般的暴食。
“吃不下就算了。”陈措轻声说道。卞婃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像极了做错事被训斥的孩子,陈措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苛责了些,就看到卞婃怯怯的收回了手,抬起脸时勉力的笑着,眼眶里却有眼泪在打转,陈措慌了神,却听到卞婃哽咽着开口道:“阿措,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说的是“回家”,回陈措的家。
她也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和陈措的
陈措将卞婃安置在沙发上后,便想去找找家里还有没有胃药,还没跨出要走的那一步,卞婃就突然拽出了他的手,她昂着一张强忍痛意的小脸,抽着凉气哀求陈措,“别走,陪陪我,好不好。”
他没见到卞婃这般脆弱的模样,即便是他自认为伤卞婃最深的那一次,她也仅仅是把眼眶哭得骇红,硬是不眠不休的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撑到了天亮,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里边有怒气也有坚毅。
卞婃不是个会服输的人,也不是个会害怕的人。
但她现在却一反常态,痛苦且畏怯。
陈措坐了下来,扶着卞婃的肩头让她枕在了自己的腿上,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衣服下摆拉平整,而后便将温暖的手掌整个盖在卞婃的肚子上,隔着一层衣料为她轻揉着胀痛的胃部。
卞婃还是时不时的轻颤一下,原本根根分明的睫毛被泪珠打湿,一簇簇的粘连在下眼睑上,她默不作声的偷偷抬眼看陈措一次,又赶忙避开目光,胡乱的往四周瞥。
陈措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也不在言语上戳破,只是弓起了脊背,将自己的额头正正好好的抵在了卞婃的额头上,在分寸之间的距离里毫不避讳的注视着她那双颤动不已的眼眸,拉开距离在上面盖了一吻,而后又重新抵着额头,柔声问道:“怎么了,阿婃。”
卞婃下意识的摇头,抿紧着唇线不肯说话。
“阿婃,我是不是说过,我们只有彼此,所以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同我说,不要强撑,你可以依靠我的。我不善言辞,也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所以不要叫我猜,我怕我猜错了你会难过,也怕没有及时猜出来会错过对你的关心。”
陈措这回吻在了卞婃的额头上。
带着千万分的虔诚。
卞婃犹豫了一瞬,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瓶子,交到了陈措的手心里,她眼眶里反复打转着的眼泪终于舀舀流了出来,在脸上迅速扑落开一片伤心斑驳的湿润痕迹。
“阿措,我怕。”
第六十五章
那是两瓶药。
轻轻一晃就是满满当当的喧哗。
陈措眯着眸子看清了瓶身上的标签:一瓶是德巴金,另一瓶是乐友盐酸帕罗西汀。他对这两个甚为拗口的名字陌生极了,不自觉的就读了出来,陈措明显感觉到卞婃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者说该问卞婃些什么。从医院出来直到现在,陈措都对卞婃的就医经历绝口不提。他尊重卞婃,只要她不说,自己也不会问。哪怕卞婃藏了无数个他不知道的秘密,现在的陈措,都不再好奇了。
只要她好,什么都无所谓。
“这些药,是治疗躁郁症的。”卞婃艰难地开口,拧紧了两撇眉头,用言语将她心底最疼痛的部分活生生的揭露开,“其实真要说起来,这跟香烟的作用没什么不同,但它们更科学,更权威,效果也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