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姑娘,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冥冥之中,那一串脚步声戛然而止,来人高大的阴影瞬间将她覆盖。分明是冰冷的声音,此刻在她看来却似染着烟火尘埃的温度,恍然间似是回到了那日的宫闱花灯之下…“真的是你…”
“塞西尔…”
“我怕等不到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上看去,渐趋暗淡的眼眸忽得有了一丝生气,而那几乎被污渍所掩盖的美丽面庞,于刹那之间竟是绽放出了毕生的颜色。
“你?你是…”
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语气中的急切再难掩饰,原本淡薄的目光,此刻山雨欲来。
她一把握住了男人那毫无温度的手,挣扎着不让双眼合实,气息愈弱,短短两字兜转了半晌,待出口已是气若游丝。
“李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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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中秋花灯会,算来是李沚第三回正儿八经地入这无极宫。
无极,无极,红墙黛瓦,极尽堂皇,占地千亩,没有边界却有中心,不消多说,中心便是九五之尊所居的无极殿。
时过午时,宴会尚早,只是于那长街之上,车马往来,皆已是匆匆行色。
“郡…小姐,咱们可得快些,王…老爷交代了,万不能误了时辰。”
“瞧把你急的,放心,早着呢!定不会碍了大事…”相比于印着各家族徽,穿梭如流矢一般的宝马雕车,过往的行人,可谓是从容的多,这头说话的女娃儿正是其中之一。
只见她杏目流转,巧笑晏晏,说罢又往旁处看去,显然没把自己方说那话当回事。
路人见她年龄不大,举手投足之间自成一派风流贵气,绝非寻常家的女儿可比,经不住侧目多看了几眼。再看那女娃儿,倒也大方,照旧只顾着自个儿谈笑,全无拘泥之态。
“豆蔻,你快看这长安可真是越发热闹了,远不是咱晋州可比的。”说着,女娃儿撇了撇嘴,叹了口气继续道,“特别是入了夜,街上连个人都没有,真真是没趣儿的紧。”
“小祖宗,长安不向来如此?豆蔻可看不出来有哪门子的不同…”那个名唤豆蔻的女娃儿闻之,一下急红了脸儿,忙压低声劝道,“您啊,快别这么说了,教他们旁人听见…还以为咱们晋州是个多荒蛮的地儿,白白叫人看低了去…”
“这有什么打紧儿的,我喜热闹,就不爱待在那处…”那锦衣丝履的女娃自是不甚在意,左顾右盼着更是来了劲儿。
“何故惹得妹妹生气?”
话音刚落,她只见迎面对上了一行人,出声的正是为首男子。
再看他面容稚嫩,衣装却是阔绰,身材挺拔器宇不俗,想来定不是个简单的主儿。
女娃儿心知如此,却苦于一时没能对上号来,转念想来,于这长安街头能唤得她一声“妹妹”的,左右不过无极宫里的那几位。首先,太子李显之,她认得,加之父亲素与三王李策交好,她自也识得,故又可以排除一位,至于眼前的男人无出是其余诸王之中的一个…“随他是谁,统称一声“殿下”定不会错。”
她于心中暗道。
“殿下。”
平日嘴快,她这人却并不莽撞,唤了这一声之后,便一心想着岔开话题,却听对头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不过两年没见,你我兄妹倒生分了。”
他们是堂亲,皆是李家子弟,单从血缘上看,倒也算的上亲近。只是她作为藩王家的女儿,平日里难得离开封地的,又说与那些个宗亲隔得远。两人见没见过面还要两说,更无熟稔生分之说,这般殷勤,怕只怕是近来各党各派斗得颇凶罢了。
“也怪沚儿走动得少。”她笑了笑,倒没失了仪态。
她估摸着时辰,又想着以他们皇子的身份,理应早早地入了宫去,正是“挑人”招待着,全不该和她一般闲散地游荡在闹市街头。
“您这是?”
“有些事情耽搁了。”男人知她言外之意,嘴角轻轻勾起,目光却是看向旁处。女娃便侧头随他看去,只见其身后的一对侍从正双肘微曲托着承盘,上头放置有一众颜料。她粗粗扫过,无出石青,胭脂,广花,藤黄之流,无甚稀奇。
“沚妹恐不知。”男人见她神色有异,正好开口解释上一番,“前些时日,为兄府上来了个外邦画师,其技艺与我们中土的,大有不同,竟是栩栩如生。短短数日,此人名动长安不说,更得父亲爱重,今儿想必是有大用处,我便提前多备下些彩墨。”
“外邦画师?”她原也是个爱画的,年龄又小,听闻他如是说,便来了兴趣,旋即抛下了这满街满市的新奇玩意儿,接口道,“听着有趣儿,也不知沚儿是否有幸先睹为快。”
“正好,可随我一道去。”
长安一隅,长戟高门,威严显赫,鎏金的牌匾之上,赫然书有“宁王府”三字。
这便是九子——宁王李启。
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她不禁回想起头次觐见时的场景,似乎有了点映象。二人年龄相仿,大来也不过几月,彼时,他们尚为稚童,皆身量不足,一团孩子气,即使打过照面,记忆模糊当是有的。又说等到了上回,也就是两年之前,两人都已过了十三四岁的年纪,人海茫茫,恍然一眼,未及留神。
可今儿,长街熙攘,他竟能一眼认出她来,虽都是天家子弟…不得不说,那些个离龙椅仅一步之遥的人,到底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她随着他跨过那高高的门槛,穿过前厅长廊,进到后院。
时值暮春,梨枝横斜,白花簌簌,黑衫男子临风而立,左手撑在案上,右手执笔,眉心微蹙,此情此境之下,即便是他那琥珀般的瞳仁,卷曲的亚麻色短发,高挺的鼻子以及白皙至透明的皮肤也追随那缱绻的春风一并入了画。
案头之上,纸笔铺陈,视线所及,那一溜颜料和工具与这里的并无分别,一番起起与落落,浓墨重彩晕染开去,这般的运笔及着色,当是闻所未闻,真教她大开了眼界。
衣袂翩跹,寥寥几笔,只见那白底之上,女子窈窕的身形初现,他俯身垂眸再是细描几下,添作眉眼花钿,水波潋滟,任是无情也动人。
恍惚之下,她伸手抚上额间,那笔下之人,竟是…自己?
李启时刻留心着她,自是注意到了她方才一系列的动作与细小的神情变化,当下说道,“依我看,沚妹定是不缺金银财宝那些个俗物,今儿初至寒舍,作兄长的也不知该送些什么,此一幅小像,聊表心意。”
“劳殿下费心。”
李沚虽知他心中谋划,难得的是这份礼物确合她心意,欢喜之色竟也毫不掩饰地摆在了面上。
发髻,钗饰,衣衫,广绣…相印于他那温存的眸中,她不禁入了迷,不知不觉立在原处许久,就连其父来至身旁,也是恍然未觉。
“咳…”忽有声音传来。
“父…父亲。”
她猛地抽出神来,仓皇侧头看去,心虚之下声弱已如蚊蝇,“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那中年男人的脸上正流露出无奈的神色,不由提高了音量,却无一丝苛责的意思,由此可见,平日里他对他这宝贝女儿恐怕是宠溺地紧,“我让你先一步走,就是怕你那慢性子把事儿给耽搁了,你倒好…为父可不得寻着你。”
“本是要入宫的,谁想半道遇上了宁王哥哥,又闻说他府上来了位外邦画师。女儿见时候还早,这才想着过来看看的。哎呀…好容易来了趟长安,权当涨涨见识。”她这一席话,乍看没啥错处,无非是小女儿爱娇,却是将问题及时抛给了李启。
“小女无状,给你添麻烦了。”
晋王顺着“台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对李启说道。
“三叔,您这是哪里的话,沚儿天真可爱,更是多了份长安女儿所不曾有的超逸,着实可贵。”李启自是省的,夸起人来倒也不吝赞美之词。
“宁王谬赞了。”
而此时,在另一头,画中美人初成,栩栩跃然于纸上,兼具东方的神韵与西方的细腻。
“果真妙得很,他可就是“李选”?”
晋王笑看了看女儿,复又朝画看去,不由颔首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