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大了眼的辛伊,自包裹的缝隙往外头看去,目光所及,小桥流水,市井纵横。果真应了那句“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
再看那来来往往的行人,操着一溜的吴侬软语,煞是好听,辛伊觉着此时她的心情,像极了明月夜下被摇橹激起的圈圈涟漪。
难道那些个才子佳人来了江南便要吟诗作对,直至尽兴而归,适此留下了无数的笔墨,连她瞅着那青山绿水的都不由诗兴大发,要换做荒郊野岭,还做啥诗啊!不自杀都算是好的。
“可我们为啥要来广陵啊?”
正是同阳春白雪般荡漾着的辛伊,不由问着了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这一世,苏暖投生于广陵裴家。”
第37章 长生·广陵(二)
“苏暖撞大运了?这遭竟投身成了豪门千金!”
辛伊私心觉着,世上之事正是应了那句“一报还一报”,细细想来上世他们的悲剧归根结底不就在于顾兮的低微出身吗?若是放在这世,两人的结局可能就会大不相同。
对了,宁朔,唔…也不知道他这一世姓啥名啥,身在何处,家中几口人,人均几亩地的…方思及此,她不禁再是开口问道——
“冷斐呢?”
“他这一世总不至又是个王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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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再往前二十里便是广陵郡。”
年轻的将军,戎装怒马,身手利落的一把勒住缰绳,只见霎那之间,身后的兵士们便整齐划一地停在了原处。
他微扬着下颌,纵目所及,尽是交错的水网,鳞次栉比的田园村舍,那是全然异于茫茫大漠的盎然景象。
好一个富庶荣华,粟红贯朽的广陵。
“将军镇守玉门关已逾五载,威名之盛令敌寇闻风丧胆,此番陛下将您调去驻守扬州,惜才爱才之意不言而喻,日后当是步步高升,前程似锦啊!…”
“可不是,末将们这辈子可是要跟定将军了!”
“…”
“步步高升?”
他无波无澜地听着,面上未显半分喜色,上扬着的嘴角,却似对于众将所言不置可否,心底正是一声冷笑。
谁人不知,名满天下的边戍大将江沉,是那寒门庶族出来的子弟。凭借着赫赫战功,才得以官拜雍州持节都督。即便如此,却已然招致皇帝的猜疑以及世家大族们的忌惮与排挤。
此番他调任扬州都督,一举自边戍将领转而成为直隶大员,明面上看他是越发靠近权利的中心,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兆头。
然实际为何用意,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他江沉离都城金陵越近,他们那些人越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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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半日,让兄弟们各自打点着,尽快熟悉驻地周边环境。”
“得令。”
裨将听闻此言,黝黑的脸上瞬时笑逐颜开,心里正是寻思着——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都督,自打入了这山温水软的扬州地界倒是“入乡随俗”,那俊脸也不整日暴殄天物地臭摆着了,话里头的人情味也是多了几分,甚至于偶尔撞上大运,还能瞅见他眉目之中隐隐约约的笑意。
时近申时,日偏西,春山含笑,惠风和畅。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江沉这方一进门,就见小二殷情地迎了上来。
“一壶碧螺春,二碟茶点。”
“好嘞,您这边请。”
衍春楼在广陵极负盛名,虽还不至饭点,一楼的大堂竟已座无虚席,江沉便是随着小二上楼,选了个相对僻静的靠窗位子。
临座的是位小公子,正带着个侍从,先他一步落座,方是点了与他一般的吃食。待茶水一上,径自倒了杯却也不品,单是握着暖手,闲看向窗外,举止之间大方从容,模样却是出奇的稚嫩俊秀。
阅人无数的江沉只一眼便知,那是位乔装打扮的闺阁小姐。
大堂的中央正热热闹闹地演着一出影子戏,是那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经典戏码。
至于幕后表演的艺人,却是前几日就摆明态度硬是说“不会这个”的楚州。
辛伊也不知他是真不会还是故作谦虚,当然后者并不是他一贯以来的做派。
她只知大约两个时辰前,楚州动用了一个十分玄妙深奥的术法,左右是将随身携带的手机,连上了千百年后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路由器,下载了一溜影子戏的视频。
他似乎就是逮着其中几个与三国有关的戏码,来回看了大概有两三遍?
总之,啥话没说他就径自上台去了,莫名就成了如今众人叫好的诡异景象。
辛伊着实为他这种临阵磨枪的行为捏了把汗,可楚州没事人似的,现学现卖演得像模像样。
看来,他这艺术细胞真不是盖的,单做个司战神君着实浪费了他的天赋。
彼时,台上正是演到关键出处,环环紧扣的紧凑情节,绘声绘色的精彩演绎,使底下的客人都不由看得入神,叫好声,拍案声,此消彼长。
可就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下,偏就不适时地出了那么些声音。
“关老爷再是厉害,白丁出生,身居高位竟轻士子而重伍卒,傲士大夫而亲下人,自负如斯,从而招致杀生之祸,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
侃侃而谈的是位青衣公子,他这言论一出连带着同座的两位世家公子哥模样之人也是频频点头,颇为认同。
想来,能用“工作时间”来这衍春楼品茶看戏的,半数以上皆是那闲散而又多金的世家子,类如江沉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大忙人,自是各中异类。
故而,一时之间,言论的矛头蓦得一转,自单是由剧情所引发的探讨,上升为对寒门与氏族的“谈玄论道”。
“曹操提拔且重用寒族,时时打击士族势力,已至边让、孔融、荀彧、崔琰、杨修皆死于其手,痛失“王佐之才”,更是痛失了当下有利的天下局面。”
“崔兄说的极是,起初若无氏族的支持,想那曹魏又如何能有逐鹿中原的实力。”
与江沉临桌的“少年”方是听得入神,可眉目间的讽意却是呼之欲出,只见她再是忍不住抿嘴一笑,故而提高音量道——
“诸位兄台,此言差矣。”
“小弟且问诸位,方才所说的寒门可是指关云长,张翼德,五子良将之流?”
众人不知其话何意,一时皆默。
“少年”又是一笑继续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在座各位自矜于金贵的士族出身,本无可厚非,可将那寒门子弟的功绩全然抹杀,颇是有失公允。”
“少年”将目光向斜侧方投去,正是对着青衣公子那桌。
“方才听那几位兄台曾提及曹魏,曹操限制士族是实,曹丕却因过分信任士族而致司马懿取而代之也是实,不知对此…诸位兄台又是如何看待的?”
众人纷纷看向青衣公子,却见他的面色已煞是难看,却仍要维持着象征世家大族的仪态风度,只是嘴边的戾气早已将他的本性暴露无疑。
“还是那句话,英雄不问出处,放眼我朝,江沉都督便是个一等一的大英雄,戎马倥偬,保卫家国,当是真儿郎。”
隔壁的江沉似乎也未曾料到自己会这般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她口中,正是举杯的手微微一顿,只一瞬面色已然如常,所有的惊疑霎时间消散无迹,含笑的凤目不动声色得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
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丝丝入扣,台下,唇枪舌战,战况胶着。
自打那少年一经开口,辛伊便已认出此人方是女扮男装的苏暖,破天荒的一眼,顺带扫见了相临而坐的冷斐。
这可真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忙收回目光瞅了眼边上,楚州演得正欢,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对当下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不过此刻沉着的神色却也暗示着她,“慌什么,意料之中。”
辛伊见状随着他淡定坐下,晶亮亮的杏眼却是不安分地扑闪着,密切关注着楼上的一举一动。
“江沉?”
青衣公子猝不及防地一声轻笑,挑眉不屑道,“此回做个扬州都督已是便宜了他。”
此话一出,江沉自顾自地抿着茶水,不为所动,再看“少年”已然掩了笑,薄唇微张,似乎滋生于心头的不忿,霎时之间便会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