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她私心觉着那楚州实在是不厚道,即便是要她变回木桩子,也该提前跟她打个招呼,即便是先斩后奏,也该换换口味,比方说让她做根王谢堂前的雕梁画柱,也好过这戈壁荒漠里的朽木疙瘩。
于是乎,恍恍惚惚,睡了醒醒了复睡地又是几百年。
这几百年里,她不禁开始质疑本次任务的出发点来,就比方说先头一回,楚州与她就在边上眼睁睁的看着冷斐他俩相爱相杀,这一番生离死别着实看得她伤情地很。
当时她如是问:“楚州?咱就这么着了?”
楚州如是答:“也不尽然,回头将你所看到的,整理一下陈述给冷斐。”
辛伊:“你为啥自个儿不去?”
楚州:“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辛伊:“…”
“楚州,你说冷斐…他真的统统不记得了吗?”
“我猜他是在刻意忘记。”
雾草!那还让我特绿茶地再去跟人说上一遍,待他再复想起,保不齐一时半刻脑子转不过弯来,堕个仙入个魔什么的,头个宰的就是我,再是特变态地挂个城头示个众…风中飘飘荡荡的,忒煞凄凉。
正是嘀咕着,辛伊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出口。
“这么说来,冷斐身上的两道口子,都是苏暖…那位宿主所伤?”
见楚州点头,她心中疑惑更甚,“你们神族不是有自我治愈的能力吗?为什么他的口子反反复复都几千几百年了,还会化脓溃烂犹如新伤。”
“你可还记得头一世?”
话音方落,却听楚州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头一世?
可不就是苏暖二话不说就死在了她面前的那回吗?
“嗯…”
辛伊陷入回想,嘴上含糊应着。
楚州抬眸,彼时的顾兮已举起了轻云,正是千钧一发的当儿,他的声音却是照旧的无波无澜。
“当时她已然魂飞魄散,本再无可能转世轮回。”
“天啊!你是说…冷斐用自己的元神修补了她的魂魄?”
“所…所以冷斐的记忆才会断断续续,自我治愈的本能也就因此丢失了?”
“嗯。”
也就在这时,就听那头“扑哧”一声,四溅的鲜血霎时间迷了众人的双眼,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顾兮手中的长剑已深深地没入宁朔胸口,宁朔强撑了片刻又复说了些什么,终是缓缓地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一剑刺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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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中,隐约听闻商队往来,驼铃阵阵。
通常这个时候,辛伊会百无聊赖地数着过路的车马,一是权当解闷,二是为了从中辨认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结果往往大失所望。
这天,辛伊正好又是在抠着指甲,巧得很,那远远的人影也再度打那东边而来。
从他蹒跚的脚步可以看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佝偻的背上且还负着个硕大的包袱,方是一脚深一脚浅,趔趔趄趄。
“老丈,老丈…”
待他走得近些,辛伊抓紧时机开口唤道。
老者迟疑地停下了步子,四下环顾,辛伊便就近打量起他来,面容沧桑,曲折不均的褶子如纵横的沟壑遍切于脸上,即便如此,却也能从他那卓尔不群的五官底子上看出些端倪来。
他那模样,化成灰我都认得!
呃…这话仿佛哪里不大对劲。
总之,眼前这位就是约莫四五十年后的楚州。
“我说楚州…他究竟想干什么?还能不能给自个儿安排个清新俊逸的宿主了?”
“这年头连朽木杆子都能成精?”
那头的老者又是四下一番环顾,揉了揉眼睛拖长音疑惑道。
“老丈,您搞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朽木精,杆子精的,其实…我是个田螺姑娘。”辛伊重操旧业,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田螺?”
老者微眯着眼照着那杆木头一阵左看右看,脑海中方是比划出田螺的模样,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想来是…老人家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老丈,不是田螺,是田螺姑娘,侧重点在姑娘身上。”
“哦?姑娘?”
“对对…”
省的他左看右看又觉着自己半点不像个姑娘,辛伊便抢在前头解释道,“虽然我也是个精怪,但我是个善良的精怪,素日以助人为乐,比方说老丈年纪都这般大了,还得扛着这般大的包袱,我着实是看不过眼的…哎?…您这是…”
话才说一半,老者旋即卸下包裹一下挂在了她那打横的木架之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截木架应声断裂。
辛伊望着自个儿光秃秃的一侧,迟缓着意识到她那不甚牢固的宿主陡然从“十”降级成了“T”,嘴角跟着不由抽搐了几下,心道下怨念,“楚州,我恐怕是上辈子欠你的,都什么仇,什么怨…”
“这啥姑娘的,也忒不中用了些…”
老者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哆嗦着捡起包袱连带埋怨了两句。
“老丈,这样可不行,您得把我给变回来,哎对,变回来,我才能护送你西天取经。”
“西天取经?什么西天取经?…”
“哎呀我去!说顺口了…”
辛伊先是一个激灵,待醒过神来便连忙补救道,“我是说…陪同老丈上路,替您扛扛杂物。”
“这包裹里边可不是什么杂物,都是我赖以营生的行头。”
老者珍视地看向包裹,话语之中隐约带刺。
“怪不得,这些个宝贝怪沉的…”
辛伊自知语失,赶忙开口为自个儿打了个圆场。
话音未落,只见老者已不徐不疾地解开包裹,里边那些个形状各异,精巧绝伦的驴皮影便瞬间呈现在了辛伊眼前,在经巧手的雕刻彩绘之下,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真真是惊艳煞人。
“呀!老丈,您竟是个做影子戏的。”辛伊惊叹道。
“嘿,半百年的营生了,我且带着你走南闯北见识一番。”
老者正是咧嘴一笑,露了个憨厚却又自得的笑容,只一瞬间,那神情却似忽的一变,转瞬陌生而又熟悉了起来…方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辛伊怀疑起自个儿是否在这待的久了,得了职业病,人皆谓之——沙眼。
“你恐怕见识不到了,我不会这个。”
苍老的声音依旧沙哑着,与他此刻的表情一般,莫名多了几分孤高与清冷。
要不是辛伊对楚州足够的熟悉,她一准会觉着方那老丈只是个兼职做影子戏,而正经的活计却是那讲杜仙的。
待她收回神思,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驴皮影。
下一瞬,那驴皮影还诡异地自个儿动了起来,头尾一阵摆弄,信子吞吐…信子?
这是…蛇的信子!
“楚州,你把我变得这是什么啊?”
那蛇一时之间气急败坏,上下弹跳着,忽被风吹得一个踉跄。
“蛇。”
楚州答得理所当然。
“白蛇传?”
辛伊又是一番打量,恍惚觉着变成那神仙妃子般的白娘娘也无甚不好。
“搜神记。”
楚州不咸不淡的一句,瞬间打碎了她的美梦。
“搜神记里的…蛇?”
“我说…嫦娥不好吗?织女不好吗?你为啥要把我变蛇?”
“即便你不愿将我变成个人形,焦尾琴、干将、莫邪我统统都能接受啊!我不要变蛇,还是被狗咬被人斩的蛇…”
他们这一路上吵吵闹闹,分外得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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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我们这是在哪儿了?”
辛伊当时叫唤累了,倒头便是睡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听着那大道繁华,熙熙攘攘的人语声,车马声以及吆喝声此起彼伏,蓦地惊醒过来。
彼时,楚州只见睡眼怔忪的大蛇自身后将脑袋探了出来,他随手就将她给按了回去。
“广陵。”
“广陵?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广陵?”
辛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
“扬州。”
楚州冷不丁再是一句,辛伊那点斤两,颇是有这个解释下的必要。
偏偏那头并不领情,只听她铮铮有词,侃侃而谈——
“我知道的,那诗里头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所以广陵就是扬州呀!”
仿佛…挺有道理,虽说此扬州非彼扬州,但一时之间,楚州竟也不知如何将这桩事给她讲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