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队的拉文斯来看过他,彼得来看过他,克里斯没有,莱恩没有,“青蛙”瑞奇没有……鲍勃没有。
他们都死了。
安迪躺在地上,他伸手摸地砖,他觉得此刻那些雕刻良好的大理石在他触碰下变成了混凝土。
那些灰暗的泥土,碎石、沙子,还有墙上的划痕。他洒在碗边的豆子,带血的军靴,墙缝里长出的霉斑和他凝固在自己脚边的血。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话语。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这些。
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乔恩。
萨利不再来看他,她不再带香喷喷的手工糕点放在他的床头。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门口多了一个影子,她什么也没说,安迪也没有问。
就像他的槲寄生被撕碎了,那可怜的植物。那被扯碎的叶子窸窸窣窣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膝盖在疼,在碎裂,乔恩的手在他身上,在抚摸,在轻柔地呼唤。他呆在冗长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真实的吗?
“你感觉到了什么,安迪?”乔恩说。
“被清空。”他喃喃道。被重置,被消除,被刺破,被掏空,“我感觉我是一个鬼魂,没有灵体,或是鬼魂离开后的躯壳,一个空壳。”
“那是个好开端,安迪。”乔恩抚上他的脸,靠近,嘴唇亲吻着他的。
“请给我疼痛,先生。”他颤抖着说。
请给我疼痛。
请给我现实。
请将你所希望的一切,注入进这个空荡荡的躯壳。
*
“你被他欺骗,殴打,强奸。麦克尼斯中尉,这是真实的吗?”
“是的。”
“中尉,请描述一下你说的那个……乔恩·泰勒。”
“他……”安迪忽然卡住了。
乔恩长得像所有人。
6.
“你知道,灵魂腐烂时也有声音,这是真的。”
乔恩把椅子拖到他面前,反坐在上面。他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然后用下巴枕着,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
“你会听见的,安迪,当你腐烂的时候。”
*
利亚姆推开窗子,屋里的阳光像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灰尘呛得安迪打了个喷嚏,下士赶忙把毯子披在他身上。
远处的轮船发出一声叹息。
他太瘦了,瘦的像根稻草,衣服和毯子裹在他身上,像裹在一具骨架上一样。安迪那双绿眼睛嵌在他凹陷的眼眶里,警惕、茫然,带着血丝,也许很难再有人把他比作画报上的完美军官了。
安迪不知道萨利为什么愿意把住所留给他,也许她只是对他们之间的全部都不在乎了。
一切都还像他走之前那样。锅子里留着煎鸡蛋的味道,一点油烟,旁边是水果篮,里面的苹果还挂着刚洗过的水滴。好像这一年都不曾存在,或者是一个太长的梦,乔恩,巴格达,那些嗡嗡作响的轰炸机,还有该死的混凝土墙。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如果他那碎成几块的膝盖没有隐隐作痛的话。
“中尉。”利亚姆在他的轮椅前站直,手里提着一袋甜甜圈,“您总得吃点东西。”
“不……我没胃口。”
“可是……”
他的拉布拉多猎犬从里屋出来,跑过来嗅他,它尾巴向上摇着,仍表现得亲切。安迪低下头,抱了抱它。
“利亚姆。”他的声音在颤抖,“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
“是,中尉。”下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他把甜甜圈袋子留在那里。
事实上,安迪感到饥饿,但并非那种进食欲望的饥饿。他仿佛在仍在等待有人从铁栏口投入硬而小的面包,没人为他解开绳子,所以他只好弯下腰,像牲畜般进食。
同时给予食物与羞辱,那是乔恩的手段,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同样也在维持他的生命。
安迪。
他再一次听见那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一堵混凝土墙面立在窗户的外面。所有的阳光都被封上了,他只能看清乔恩的脸,鲍勃的脸,还有他自己的脸。
血、精液、他没吃完的豆子。
不。
“你在想什么,安迪?”乔恩走近他,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把靴子踩得咯咯作响,脚下是鲍勃的血肉。
那双眼睛仍盯着他。
“你需要吃东西。”他举起手里的袋子,抹着奶油的甜甜圈,“这个对你来说怎么样,中尉?”
第一小块食物被送进他嘴里时,安迪感觉食道像被划伤了,固体的面包顺着他的喉咙滑进胃里,那剧烈的渴望几乎将他的理智消耗殆尽。
“不……”
“吃下去。”乔恩喂了他第二块,然后是第三块,“这感觉怎么样?”
他喂得太快了,安迪几乎无法完全吞咽,他试图闭上嘴巴咀嚼,而乔恩钳住了他的脸,把更多的甜甜圈塞进去。他吃下了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无休无止的刑罚仿佛要将他撕裂时,安迪用力挣脱那双手,发着抖哀求。
“太多了,乔恩,我吃不下了!”
太久没有负荷的胃像要被撑裂了,刺痛让他无法呼吸,安迪躺在地上,他想要呕吐,想尖叫,他感觉胃里的东西正在从内部杀了他。
乔恩的靴子踩上了他的喉咙,一些碎石子划破了皮肤,窒息感让他尽力抓住乔恩的小腿,可那无济于事。安迪觉得他的食道快被乔恩踩碎了,就像他的膝盖一样,他哭着张嘴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还想要更多吗?安迪?”
手指插进他的喉咙,捅到舌根,带着奶油的甜腻味道,安迪几乎要吐了出来,但乔恩踩得足够使劲,他拼命仰着头,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氧气,而他只看到越来越黑的墙面。
乔恩在看着他,鲍勃在看着他,利亚姆和萨利也在,所有他认识的人,那面墙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他能一一分辨出来的眼睛,他在地上扭动、挣扎,因濒死而抽搐,而他们只是看着。
只是该死的看着。
起初是愤怒,像鲍勃被捕时那样怒火中烧的表情,愤怒带着一串轰鸣的噪音,让他几乎听不见乔恩的声音。
他想说去他妈的乔恩,那个去他妈的神经病应该被扔进关塔那摩,他还想说去他妈的女王和英格兰,他们被扔在巴格达的那个屎坑里,没有支援,没有后备计划,有的只是一部废物高频电台。之后他想操他自己,那个完美的麦克尼斯中尉带着所有人走进了乔恩的陷阱,走进被混凝土包裹的噩梦,鲍勃的血还沾在他的手上,而他做的只是在乔恩的脚下颤抖,所以去他妈的麦克尼斯中尉,去他妈的自己。
他听见隆隆的响声,而乔恩俯下身,贴近他的耳边。
“那很好,安迪,你做的很好。”他说,指尖点着安迪沾了唾液和食物残渣的胸口。
“你听见了吗?这里坍塌的声音。”
操你自己。他向乔恩伸出中指,对方笑了,踩着他的靴子慢慢松开,有液体滴在他的脸上,温热、黏腻。
那感觉如此熟悉。
“为什么没人见过你,乔恩,”安迪喘着气,“为什么你不在那儿。”
“谁是乔恩·泰勒?”他笑着说,“有时候你真该问问自己,中尉。”
*
他躺在地上,窒息感慢慢地消退了,那些混凝土,那些眼睛,全都消失殆尽了。安迪睁开眼睛,他看见窗外的泰晤士河,一些海鸟从他窗口边一掠而过。
一股温热的腥味传进他的鼻子里,安迪想坐起身子,想转头,可他四肢都疼得像被碾碎过一样。他动了动,感觉有什么压在他的胸口,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狗趴在他的身上。
亚当?
亚当,乖狗狗?
他举起手,有血从他手指上淌下来,滴在他的脸上。
谁是乔恩·泰勒?
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7.
一个失控的机器会变成什么?没有石墨,冷却剂,没有他妈的混凝土棺材,有的只是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堆芯。
他在爆炸。
安迪在屋子里踱步,靴子踩着碎骨,在地板上咔咔作响,他的衣襟上带着血,绷带被他扔在地上,旁边是他的狗。
“你还在等什么呢,安迪?”乔恩笑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早就无法回头了。”
“闭嘴。”他说。
利亚姆跪在他面前,那个有着棕色卷发的下士哆哆嗦嗦地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