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来自两个国家,”他说,“另一个在哪?她又在哪呢?”
那条遥远的界河两岸,一边正在享受团圆,另一边早已解体。
夕阳彻底沉入江水,笼罩在他们脸上的光线也渐渐冷下去,程真在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凉意。
那不是冷淡,是比他自己还要深邃的孤独。
“来,都在酒里了。”
程真举起那袋啤酒,努力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却因为没变声的嗓音显得更加幼稚。
夏宇接过塑料袋,走到台阶下,把酒倒入江水。
程真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夏衣在他身上拂动着,掩盖不住那日渐挺拔的身体。
“我以后,能经常去找你吗?”
“当然能,”夏宇回过头,眼神柔软,“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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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失重的游行
那一夜程真醒了好几次,特意定好的闹钟也没派上用场。
第一缕天光照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边等候。昨天晚上,他们在江边玩到彻底天黑才回来,意犹未尽地约好,第二天早饭后楼下见。
太久没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舒展,程真已经渴透了,短暂的轻松彻底激活了他对快乐的向往,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假装成熟。
凌晨四点,北京的天安门还没有升旗,这座城市已经苏醒。
邻居们陆续出门,去早市采买最新鲜的食物,程真也随母亲去过,顺便在炸油条的摊子解决早饭。
他很喜欢那家油条摊子的油炸糕,糯米皮裹着豆沙馅,刚出锅的时候外酥内软,一口下去能喂饱一个礼拜的馋虫。想到这里,程真的肚子就安静不下来了。他想叫醒母亲带他去早市,又怕回来晚误了和夏宇的约定,只好挨着饿守在窗前。
好在常青醒的也不晚,她看着穿戴整齐的程真,目光疑惑:
“去早市?”
“不去。”
她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开始梳洗:“那我自己去。”
程真敷衍地答应一声,注意力全在窗外,连母亲出门的声音也没听到。
常青还没回来,夏宇就出现在楼下,程真草草留了张字条就冲出门,坐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滑到一楼。
夏宇来得不晚,但他不知道程真已经等候多时,所以当他迫不及待地跳上自己的后座时,不由失笑:
“这么着急?”
程真搂住他的腰没说话,一路跑过来,心跳还没平缓。
“吃饭了吗?”
“没有。”
夏宇有些意外,松了松程真的手,蹬起车子往街上骑去,再停下来,刚好是那家早餐摊。
程真的心和胃一起喧闹起来。
那家摊子在附近太有名,外带的队伍排到了马路对面,他们在里面也看到了常青。程真一把拽住夏宇,把他拉到街角的门洞里,心虚地向外窥视,直到她买完才松手。
他没法跟夏宇解释自己的动机,只好转移话题:“你也没吃饭吗?”
夏宇摇摇头,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忐忑,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程真没注意到这层戏谑,心里只想着他也没吃饭,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他拉起他的胳膊:“走走走吃饭去。”
数量不多的几张餐桌坐满了人,两个孩子和陌生的大人拼在一张桌上,所有人都专注于面前的食物,没人计较拥挤。
程真面前是一碗加了两大勺糖的豆浆,吸溜着刚出锅的油炸糕,他用余光看见夏宇正在有条不紊地搅拌一碗豆腐脑,依旧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端正。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盖住灰棕色的头发,在帽檐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也显得低调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男孩。
“你怎么不吃油炸糕?”
程真用筷子夹着油炸糕,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包子上,入座前,他特意去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素馅包子。他忽然想起夏宇说过,不喜欢甜食,心底默默替他惋惜,人生最大的快乐难道不是吃糖?
夏宇眼睛弯了弯:“家里吃得清淡。”
“你尝尝。”程真仍不死心,把咬了一口的油炸糕递到他嘴边,夏宇看着他执拗又单纯的表情,只好咬下去。
程真的笑容越来越深,夏宇也笑了。
也许是糖类刺激了大脑,多巴胺带来轻盈的愉悦,夏宇把车子蹬得很快。清凉的风掀起程真前额的头发,他闭上眼睛,有种飘然的失重感。
他们在老城区的旧街上穿行,两旁的建筑都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古典主义到巴洛克,从新艺术风格到折衷主义,恍如置身异国。
沙俄时期,大批俄国人入侵东北,在这座城市到处修建教堂和楼房,渐渐把这里变成远东的莫斯科。十月革命后,又一批人逃离俄国来到这里,乌克兰人、波兰人、犹太人……许多欧洲的流亡者也来到这里,把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一并带来。30年代,这些异国流浪者迁到上海,50年代,剩下的人也从中国离开,留下满街带不走的历史。
曾经的教堂变成音乐厅,警察局变成学校,如今住满百姓的洋楼,也许是某个民国官员的旧邸。这些带着资本主义色彩的楼房,在苏联也曾一度绝迹,变成规整的斯大林建筑,同样的风格在这座城市也不少见。
程真想到夏宇的母亲,她从那个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又离开,又给他们留下什么?夏宇极少谈到这个话题,即使程真问起,也多半以缄默回答。
十一岁的程真想不明白许多问题,后来回忆往事,他才意识到,夏宇大概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怀念。
那时他只会沉浸在坐车的快乐里,搂着夏宇的腰,不停地催他快点。
整个假期,夏宇骑车带他穿遍大街小巷。程真像一匹脱缰的小马,书本被他彻底抛开,每天流连在室外,阴雨天也不肯安分,披着雨衣也要拉着夏宇出去玩。直到开学前,他才被母亲强行留在家里“收心”。
一颗玩野了的心,如何说收就收得住?
程真不下楼也能找到乐趣,在家长们忙于工作时,他们就在彼此家里度过整个白天,直到他们下班,才溜回去,装出乖巧的假象。
夏宇家那台硕大的收音机变成了CD随身听,他们共享一副耳机,挨在一起,把头凑到一处听CD。夏宇的碟片不多,却什么音乐都有,既有常青喜欢的那种古典音乐,也有当时港台流行乐,甚至还有一张唐朝乐队的专辑,唯独没有那些红色的苏联歌曲。
老上海口琴不知去向,连同那些俄语书,一起被夏宇收在床下的箱子里。书柜里空出来的位置,换成了英语工具书。
除了外貌依旧耀眼,夏宇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像个普通的中国学生。程真不大喜欢他的变化,又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但无论如何,夏宇对他的态度都没有改变。
他对程真的包容到了纵容的程度,乐意满足他任何合理或不合理的愿望。
除了程真,他没有任何朋友,就像程真除了夏宇,再没有其他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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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他的名字
程真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厌学。
整整一学期过去,他都没从抵触情绪中解脱。
他就读的是所颇有名气的私立中学,各种条件都好过大部分公立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都很紧俏。常青费了许多周折,花了不小一笔择校费才把他弄进去,程真却没有回报一个让她安心的成绩。
老师、同学、教材、环境,所有方面都排除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分数垫底的原因,只得到处打听补课班。
真正的原因程真很清楚——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
整个幻梦般的暑假里,他都在期待,开学后进入那所小学的对口中学。他也想骑着自行车,沿着夏宇走过的路上下学,如果可能,他还想坐在他读过书的教室里,听教过他的老师讲同样的课……
他没法向母亲解释这一切,只能顺从她的好意,每天走到相反方向,让拥挤的校车把他带到那陌生的学校。
几次摸底考试之后,班级里自然划分了几个阶级,每个阶层又根据性格和来处,细分出更多小团体。程真总是无视他们抛来的橄榄枝,固执地延续小学的孤独。
理智不止一次告诉他,这样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无力冲出封闭自己的那层透明的膜。很快,他成了所谓的“被帮助对象”,每个人都拿出十足的热情,帮他融入集体,可没有人成功,程真把自己缩得更紧,又在那颗闭锁的心外面,加上更多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