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透明的膜也再没有缝隙,彻底把他包裹在真空里。
从那时起到小学毕业的几年,程真的记忆都很淡,他记不清同学的名字,也忘记了班主任的脸。奇怪的是,他对教室里的某些细节记忆犹新,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后来他用某个心理学家的理论做了自我分析,认为自己之所以忘记那些人,多半是因为他们给他的印象不愉快。可他又说不出,为什么他会对那些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物件记得那么清。
比如教室里的光是蓝色的,正如他家里的光是绿色。
那种蓝色来自几十张双人书桌,统一规格的灰蓝色化纤布蒙在统一的、带着斜坡的桌面上,像泛着微波的海面。他经常用手肘撑在那片海上,任思绪漫游,四处溜号,老师讲课的声音就成了他散逸的思维的背景。
当然,他早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却记住他在乱想的时候,眼睛落在什么地方。
教室的白墙上挂着伟人的图片和生平,就像黑板上方永远挂着国旗和标语。那些挂图换了又换,从政治色彩颇浓的马恩列斯毛,变成李四光、牛顿和高尔基,鼓励大家好好学习,长大后为祖国的各行各业做贡献。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马克西姆·高尔基”
程真对这张挂图记忆尤深,倒不是因为高尔基那副颇有辨识度的八字胡,而是他的简介里,有一个他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国家,前苏联。
回忆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所有这些散乱的碎片,拼合起来,其实都指向一个线索:
那个人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来自那个消失的国家,还有那在黑色虹膜的显性基因下,奇迹般保留着蓝色的眼睛,它们在阳光下蓝得异常清晰,像教室里那片海。
——夏宇。
常青提为副主任后,虽然不用值夜班,工作却比之前更繁重。夏思危带了几个研究生,科里许多事就落在她身上。常青每个星期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到一天,有时还要把病历带回家里看,她房间熄灯的时间,比程真的还要晚。
所以那几年,程真学会了许多东西。
他再也不需要母亲来检查作业,最多让她在满分的试卷上,按老师的要求签字。他还学会了买菜,用煤气做饭,在常青下班时,给她留一份简单的饭菜,在她去外地出差时,独自面对生活。
但他始终没学会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孤独。
班级里的孩子依旧喜欢扎堆聊天,话题从动画片和零食,渐渐变成高年级小学生喜欢的东西。
男孩之间,开始流传一些“正半圆拳”、“反半圆脚”、“95”、“96”之类的黑话,街角背巷出现了被老师和家长视为洪水猛兽的游戏厅,他们总有办法逃过大人的追究,享受叛逆的快乐。女孩们成熟得更早,她们开始在心底静悄悄地绽开某种期待,文具盒里贴着的不干胶,也从美少女战士换成了韩国的偶像组合……
这些都与程真无关。
他依旧用书本逃避现实,同学不止一次看见他一边吃饭一边翻《新华字典》。从课内到课外,从文学社科到医学理论,只要有字,他都不放过。程真不求甚解,一心让流动的文字占据眼球和大脑,不再有多余空间去感受那种他无比熟悉,又说不出口的情绪。
和夏宇那双奇迹般的蓝眼睛一样,程真对这段经历也感到不可思议,在这种“摧残”之下,他都没患上近视,能看清视力表的最后一行。
1997年夏天,满街都是香港回归后的喜庆。
那一年程真小学毕业,第一次过上没有作业的暑假。
以往的假期,还有作业占满他的精力,钢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寂静。家里的电视形同虚设,常青没时间看,也没开通有线电视,程真反复切换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几个频道,所有电视台都被一片红色占据。
他坐在冷色的房间里,看着那片热烈的、欢腾的、团圆的颜色,忽然想起久违的父亲。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那个男人总是悄悄等在学校门口,和程真聊上几句,塞给他一小笔钱就匆匆离开,唯恐被常青发现。后来,那样的会面就越来越少了,大概是他组建了新的家庭,也许自己多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程真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知要如何面对。
在他还没想好的时候,双腿就已经迈上公交车。
他们还没有搬家,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头上夹着卷发器,微胖的身体上套着粉红色的家居服。她怀里的小女孩搂着她的脖子,打扮得像个娃娃,她好奇地盯着程真,那双眼睛和他一样,又黑又亮,随他们的父亲。
陌生女人没让程真进门,程真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屋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饭菜香味、化妆品的脂粉气,地方电视台播着家长里短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大……他有些不适应。
程真不属于这里,他的母亲常青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一路步行回去,脑子里的两个女人交替出现,一个屋子里的粉红色女人,会喷香水会做饭,和一个清瘦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永远忙碌在门诊和病房之间,不多的笑容全都送给了陌生人。
他能理解父亲的选择,但他也选择不原谅。
天色暗下来,路边的烧烤排挡纷纷支起摊子,大桶的啤酒垒成一垛小墙,一个晚上就能卖完。不时有人拎着装满啤酒的塑料袋走在街上,程真看了一会儿,也走进一家排挡。
店主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小孩买什么啤酒。
程真谎称买给父亲,那个谎撒得很拙劣,他既不知道啤酒的价格,也不知道要买多少。店主嗤笑一声,还是把酒卖给了他,在他的认识里,男孩喝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而对程真买酒的行为颇为鼓励,认为他很有男性气概。
这种事放在十年之后,肯定要被万人抨击,可在程真那个时代,放养和野蛮生长,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程真沿着路走到底,就来到江边。
那条江一路向西北流去,最终汇入祖国最东北的一条界河,界河对岸是一片比中国还辽阔的土地,名叫俄罗斯。因为地理原因,这座城市受苏俄文化影响颇深,老城区有很多俄式建筑,就连这座江边公园,也以某个苏联领袖的名字命名。
程真拎着啤酒走了许久,他本没有喝酒的打算,酒液里的二氧化碳不断逸出,眼看着就要失去新鲜,又让他觉得可惜。
正在犹豫间,身边停下一辆自行车。来人和他打了声招呼,声音有点陌生,程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抬头一看,竟是夏宇。
他脱口而出:“你嗓子怎么了?”
夏宇摸了摸脖子,有点不好意思。
程真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和自己不一样,那片被他挡住的皮肤下,有个坚硬的凸起。他们都是医生的孩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现象。程真话音刚落,就感到滑稽,低头笑了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夏宇的脸上也带着一抹羞涩的笑意。
那是个真正的笑容,虽然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双微弯的眼睛却把他出卖,比别人都白的皮肤藏不住情绪,烧出一片绯红。
一开始他们都矜持地绷着,后来程真越来越忍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摸他的喉结。夏宇蹬起车子躲闪,把他甩出几米后,又停下来看他,眼睛里依旧带着笑。
程真于是追上去,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把脸贴在夏宇的背上,干净的肥皂味,带着他身体的温度,踏实又温暖,他瞬间就忘了自己买酒要浇灭什么。
夏宇把他带到一段人少的江堤,他们就坐在大堤的石阶上,看夕阳向西沉没。
程真突然看着他:“你今天不补课吗?”
夏宇摇摇头:“我初中都毕业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再也没找过我……”
程真这才发现,他们同住一层楼,这几年却都没好好聊过一次天。
“你买酒给谁喝?”夏宇用目光指着塑料袋。
“我也不知道。”
夏宇便不再问,他们静静地看了会儿夕阳,程真才开口。
他看着江面的波光,讲起今天的经历,末了,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见他父亲了。
夏宇的目光一直落在江上,看向西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