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月牙泉的泉水,能荡净这些血污吗?
我也在流血,肋下伤了,很疼。
不能停,如何停。横扫,上挑,刺穿。
敌军压了过来。
小园渐渐不敌,商清出刀护她,只恨没有三头六臂,想护一人周全是这样难啊。
城门已破。
袁恨天还在挥舞柴刀,他口不能言,只听见他口中“嗬嗬”作响,愤怒本就无以言表,会不会说话又如何?
四溅鲜血将他生来就盲了的左眼染的血红,他浑然不觉,瞪大了唯一的那只右眼,宛如地狱修罗。
城人已死伤无数。
小园且战且对商清喊着:“商清!我把血契解开!”
商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小园再劈一枪:“城主令你从没看过吧!上头刻着字,你与历任城主签下血契,缚灵在此。”
商清动作顿了一下,眼前瞬时闪过一把刀。
小园拉过商清的手,就着那把弯刀,给她们两个人都划了一道。
“我还你自由。”
☆、暴雪
商清在手被划破时似乎记起了手上这把刀,思绪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现。
袁恨天这时回了一下头,城门已经洞开,他回头一望,就看到了城中高台上的那个人。
是任鸣予。
他一拽商清和小园,焦急地指着她们的身后。
商清和小园回头,望见任鸣予渊渟岳峙,站在高台上。
“他怎么还没走?!”小园喊道。
商清也不知,她心悸头痛地厉害。
任鸣予什么也不说,看见她们转过头,于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回手从身后点燃了一个火把。
“他要干什么!啊?!”小园失声,她眼睛被血染红了。
任鸣予突然将火把扔向了高台下的柴堆。
烈火顿起,几乎是眨眼间便蔓延到道边铺面,酒家门旗瞬时烧了起来。
不知何时,城中街道已被泼满了油和酒。
是城里人擅酿的赤霞珠,甘美香甜,芬芳袭人。
火舌将任鸣予吞没了。
“不!不行!”小园撑不住跪在了砖地上,身后有人刺向她的后背。
任鸣予,是年九月初三夜,与四方城共存亡。
就那么站着,当真是,一步也不退。
商清以刀撑地,她已疼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些回忆的碎片却渐渐组成画面。
她突然抬头,一手撑着小园。
小园已经不知道眼前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她茫茫然看向自己的老师。
那女子向来是温柔的,温柔冷清,无事不好。
现在面前的这人,还是商清,却又不像商清。
商清记起来了。
她双瞳中骤然刮起亿万年的风雪,异样的情绪在她胸膛中急剧炸裂。她记起天地初生时,刀割风裂时的一声振翅。
那是天地间一只渺小的寒蝉。
一百六十年前,乌家有男名渊,擅铸刀剑,爱兵成痴。
他在炉前磋磨一生,得一弯刀,未名,甚爱,如同亲子。
为令器化灵,将时年十三岁的亲女乌月投入炼池。
彼时一只蝉飞过,心神震颤,与乌月一同落进池中。
于是乌月和商清,成神兵双生器灵。
小园目光有些涣散,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看见一只寒蝉振翅,那双翅轻薄孱弱,却又锋利无匹。
她觉得后背很痛,又似乎不再痛了。
眼前的天空刺眼,是天大亮了。
她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伸出手摸上商清的脸,她说:商清,冷……你好冷,我也好冷。
商清,天亮了。你看,天亮了,我好想回去。
商清没有动,她握住小园的手,那只手很小。小园,她只有十六岁。任鸣予,也只有十六岁。
商清试图笑一笑:“嗯,我们会回去。”
她抬起眼眸,看脚下烈火烧沸的血水顷刻冻成暗红冰层,又向远处蔓延开去。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袁恨天费力地呼着气,伸出一只手去接,发现是一片六角雪花。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越来越疾。
初秋早晨,雪花飘飘簌簌,扑往四方城,扑往月牙泉,扑往胡宛和赤苏,扑往整个广袤无垠的人间。
掩住烈火,掩住热血,掩住仇恨,掩住贪婪,掩住嫉妒,也掩住人们轻飘飘的美梦。
小园声音很轻,很弱。
她的眼皮太重啦,她撑不住:“下雪了,真好。”
☆、山河
小园也没有声息了,商清轻轻将她放在一处干净的白雪上。
四下皆静,所有人似乎都被冻在了原地。
纷纷大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商清提刀走向城外,乌沁仍在马上。
乌沁一夹马腹,马突然向前冲去,他举起手中剑。
商清于是站住不动,举刀相迎。一刹那之间。
乌沁手中长剑骇然从中折断。
“不可能……这是渊祖亲自铸的剑……”乌沁慌了。
商清缓缓放下手中弯刀。
“你算是什么东西。”
再举刀,横荡。
眼见冰层碎裂,无数冰刃飞散出去,扎进血肉,扎进肺腑,扎进一颗强硬的心。
满世界的琉璃白,满世界的胭脂红。
“乌月不在。其他人,配吗?”
多么简单,原来只需要一刀。
袁恨天这么想着。
只要一刀。
“多么简单,原来只需要一刀。”乌月杀了灵巫,轻轻抹去喷到脸上的血雾。
“商清,就是这样,一刀罢了。”
“我说了不愿意,就给他们一刀。”
一刀横扫,器灵之力何等凄怨,人力纵不可能挡其万一。
血流漂杵。商清记得。
其时,血月当空。
它跟那个叫乌月的女孩子,同样美得妖艳动人。
乌月笑了,然后又哭。
她说,商清,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好吗,找个地方洗洗手。
好脏,好黏。
商清握住她的手,说,好。
然后带着那六百人,走到四方城,停下。
城外有一几近枯涸的泉眼。商清一手掬水,一手握乌月,认认真真地洗净那女孩子掌纹间每一处血污。
最初的那个三十年,以后的若干个三十年。
乌月那时说,不甘心在此地度过无尽岁月,要去看江南花开,塞上雪原。
离开前她对商清说,觉得后悔吗?
商清说,杀人吗?不。但总归不值得记住。
乌月拿出弯刀,说好,那我与你订立血契,抹去你的记忆,你不想走,就缚灵于此,看顾这座城吧。
商清接受。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乌月还是不忍心,给了她自由的机会。
天地间又很清净了,大雪没停过。
袁恨天倔强地撑着站着,他的身影永远映在了小园清澈的双瞳里。
幸好,没有让你看到我下跪。
浑浊的左眼有热泪流下,洗掉了原本的血色。
你至死不退,我怎么可以下跪。
袁恨天看着商清拿着刀,将小园抱起在怀里。
她回头,高台只剩下砖石和灰烬,那里没有任鸣予了。
她一步步走出城门,落脚处皆是素白,天地在为谁身着缟素啊?
如果小园在,她要说,天地不言,也是有情义的嘛。世人死了,他便下雪,总算是相识一场。
任鸣予和商清就要笑着看她,说她真是奇思妙想。
月牙泉仍然有一道细小的水流。
商清将弯刀卧在膝头,把小园放在往日漫田野花之上,那处如今只剩白茫茫的大雪。
就这么坐了三天。
九月初七,日光很好,明媚非常,叫人看了不免想起一个爱笑的女孩子。
她出生就丧母,娇憨可爱,直率善良,又很固执。认定了要与谁同进退,便九死不悔。
雪开始渐渐化去,溶成水流,渗入土地,汇入泉流。
这片土地又呈现出它往常的样子。
山河俱在,斯人已逝。
☆、斜阳
任鸣予在殉城之前已将城人分为六部北去寻找新的水源。
如今仗打赢了,他们又找到一处水源,留居了一部分人,另一些则回到四方城,在故土建起新的家园。
任鸣予决意殉城前并非没有预兆。
有一天他与袁恨天交代北迁事宜,突然问,你觉得四方城墙倒了,四方城还在吗?
袁恨天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