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我们主要接受培训。此后,其每天的工作就是将一些不同颜色规格的线条理清、用胶带缠绕、用扎带捆绑,最后形成一套听说是刹车的线路控制装置。这样的工作简单,却不免枯燥乏味,所有人全程站着,一站就是十小时以上,期间还不得有半点偷懒,流水线的工作便是这样。在这里,人就是机器。采用新员工与老员工协同工作的模式,而老员工都是正式的上班工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上到五十好几,下到辍学的初、高中生,有的还带着家眷。白班的从早七点到晚七点,夜班的从晚七点到明日早七点;期间有两次不足一小时的餐补时间。其他时候工作就如流水,没有间隙。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让我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任何一个人都看不见未来的希望,我还有选择,可是他们呢?我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安慰自己。
进厂工作不到一周,组织我们前来的学生负责人发布了最新消息,消息内容自然是我们最关系的话题。他们颇有领导范地在群里下达通知:同学们,晚上好!下面我们将郑重向大家公布两则通知。一,只有连续工作两个月的人才能领到工资,只工作一个月的同学不予发放工资;二,同学们再坚持一段时间,新宿舍正在装修。
看到第一则消息时,所有人都开始闹腾起来。
“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之前不通知清楚!”
“去他妈的!”
“干脆别干了,这他妈太坑人了!”
“妈的!还真他妈成了廉价劳动力!”
“他妈的!钱没有赚到,倒花了老子不少钱!”
“呸!”
······
所有屋子一下炸开了锅。墙角的蜘蛛被吓得逃回了洞穴,昏黄的钨丝灯时暗时明,尘埃在空中漂浮不定,我看向破碎的窗外,已是夜深人静。
以前你不努力,是因为觉得自己会有后路;现在你努力,是因为你知道了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第二天一起来一窝蜂的学生要求劳务公司退还身份证,并声明不干了。由于离开的人太多,会直接导致当天没多少人去上晚班,管理的人拿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很快又发布了最新通知:一,只工作一个月也可领取工资;二,再强调说明一下,除去住宿费用、水电费、伙食费,这些都需要我方出钱,所以你们最终到手的工资会在四千左右。
尽管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人拿完身份证直接走人了。我同样也想离开,除了疲惫的折磨我找不到其他理由。等到晚上我们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有了新通知:培训期间和这周不计入工作周,从下周一正式开始计算。
后半夜,车间机器发出的轰隆声铺天盖地,它有时像风声,有时像雨声······我常常觉得肖邦就藏在车间的某个角落。这样的声音很容易让一个个疲惫的身体进入梦乡。一些老员工大声地吆喝着,他们动作娴熟地从一个台阶跳到另一个台阶;我想起小时候翻越的那些田坎堤坝,那时我们为了快乐。我的作为男人的父亲为了撑起贫穷的家,他在遥远的地方卖力地挣着血汗钱,而我那时无忧无虑。现在,另一个父亲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样陌生,这样格格不入的城市,他就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他拼命地工作,老实巴交的样子,时不时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说说笑笑,露出年迈的神情最后沉默不语。
“摆摆龙门阵嘛,讲着讲着就不困了。我们倒是习惯了,你们还是学生,一时习惯不了。”一个中年男人开口对我们说,他是这里的老员工,人们都唤他张师傅。
我们中的一个人问他:“张师傅,你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张师傅顿了一下手中的活,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算上今年的话,差不多有六个年头了。”
我们的人都感到十分震惊,好奇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张师傅不快不慢地说:“像我们呢没有啥子文化,除了进厂打工还能有啥子办法嘛。”
旁边年轻的老员工插嘴道:“张师傅嘛,他儿子结婚、买房、生娃······”
“你们现在还年轻,有那个条件,该好好读书就好好读点书,怎么也比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强。不管啷个说,我们还得靠你们这些大学生、高知识分子让咱们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好哩!”
······
“张师傅,你们一个月工资多少?”
年轻的老员工反问我们:“你们一个月有多少工资?”
有人回答:“有人说了,四千不到。”
张师傅感到不可思议:“你们学生啷个少吗?”
我们的人追问老员工:“你们工资多少?”
张师傅不好意思回答,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六”的姿势。
同条线的新员工听后都想骂娘。
“在这里,谁挣的不是血汗钱······”
张师傅问:“你们是直接和管厂的人找的工作吗?”
我们摇摇头,一人说:“和劳务公司签的合同。”
听到劳务公司的时候,张师傅表现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显然他们也许不知道劳务公司。
张师傅回答:“这里的人都是直接找厂里管事的人进来的,没听说过什么劳务公司,只知道“吸血鬼”公司。别不是骗子哦,你们学生好骗,就专骗你们了。”
“你们肯定被人坑了!”
张师傅叹了口气左右摇了摇头,整个车间又陷入漫长的混沌之中。
进厂半个月以来,每个晚上我都会同陈芙互道晚安,两个人聊天很少,也很难遇到两人都空闲的时候。这一方面我对她有些亏欠,我担心她在生活上遇见不开心的事情,我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关心。有一次她突然埋怨说我没有时间陪她,这句话使我落了泪。我会想为她付出的太少了,我开始对自己过去的念头感到惭愧,陈芙只是一个想要得到爱的女孩,我怎么能够私底下埋怨她同异性交往呢。那些痛苦的记忆便会同我达成一笔勾销的协议。
事实证明当我满怀激情回复陈芙时,她却不见了踪。过了很久才回复我:刚刚在玩游戏。接着,陈芙告诉我说,今天是她游戏里角色的生日,想给它买一件新出的“衣服”(游戏皮肤)。
我看了微信余额,庆幸还有一些。我给她转了一百块,自己剩下二十块想着顶过今天。我担心她不够,想着暂时找朋友借一些。她回答我:够了,谢谢亲爱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踪影。
她的这句话有一种魔力,让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随后,我那虚假男子汉所拥有的气概和魄力一瞬间荡然无存,因为我没有办法了,我必须向父母索取。我的家境不好,可每次当我开口向父母亲提出需要钱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把钱打给我。我与父母的聊天记录就只有每个月的生活费转账记录。
起先我并没有告知父母自己进厂的消息。母亲在微信里询问我何时放假回家时,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只敢说找了一个兼职工作,母亲问什么我才答什么。她就像审问一个犯人,问得很仔细,最后也未能在她那里掩饰我是进了厂。(母亲和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家,他们去过广州那边的厂,他们在厂里待了好些年,对流水线工作很是熟悉。)
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假装没有接到,过了几分钟回复她:信号不好。
我不想母亲听到我的哽咽,我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流。
母亲:你怎么不早给我们说。
我没有回复。
母亲:厂里上班很累,你适应吗上晚班吗?
我:恩。
母亲:累吗?能坚持吗?
我:能。
母亲:钱还够不够,不够就给我们说。自己身上还剩多少?
(我一直都知道,只要同母亲聊天或者打电话,她每一次都会询问我身上是否还有钱。)
我:还有一百左右。
(我明确地知道我的回答足够让她为我转钱。)
母亲在得知厂里的情况、了解我住的地方之后,她嘱咐了几句我们就结束了聊天。
过了不到十分钟,父亲给我发来消息,一条转账信息,紧接着又是一条转账消息。
父亲在微信里回复我:要是厂里不习惯,就别待下去了,买好票回家来。
我的父亲从小就对我很严厉,这样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我们成为了一对无话可说的父子。小时候考试成绩不好,或者是放学后见我没有抱着书看就会责骂我,做错了事也会挨打。我的父亲本身没有文化,他却好像有一套自己的教育。上了初中以后,他就很少罚过我了。那时候他花昂贵的价钱将我送进严格封闭式管理的初中,把母亲留在家里,为的就是我一个月放假一次回家需要有人管教。但他呢,只身一人跑到各个地方想着如何挣钱。我和父亲从来都不会多说一句话,他的严厉始终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