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秀林过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样的情景,他好像透过唐如卿脸上那一层虚假的皮肉看见了她内里的模样。
她整个人像是一团光,挣开了乌云的束缚照进了季秀林的生命中,带着他穿过十几年岁月长河,落到当年一身是伤的季予安面前。
那时的唐如卿没有闯入无垠的天际,她穿着粉嫩的小袄子,阳光就像现在一样照在她脸上,声音像是她手腕上的铃铛一样清脆,跟他说她想去看遍天下山川。
她说漠北有广阔的草原,养着天下最肥的战马和牛羊;西域的冬日有起伏的雪岭群山,产出最厚最暖和的毛毡;还有江南的烟雨朦胧,有世上最温柔的美人……她细数着从书上看来的,那些像是梦境一样的景色和风俗,恨不得立刻就能身临其境。
少年的梦轻得像一捧浮尘,在阳光下被照得像是金粉,却只需要一点微风就能被惊醒。
唐如卿的睫毛动了动,像是惊醒浮梦的蝴蝶,季秀林瞬间收敛了情绪,心跳声却像是响在耳边似的无法忽视,所幸唐如卿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打呵欠,因此并未注意到季秀林的异常。
她过了有一会儿才注意到站在窗外的季秀林,习惯性地笑了一下,问:“唔你来了?站在外面做什么?好困……”
季秀林看她眼中都蓄起了一点水光,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你要的东西。”
唐如卿探着身子把那几本书接过来,惊讶道:“朱崖洲距离永州有万里之遥,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不是正经记载,只是些古怪杂谈罢了,永州本就有不少。”季秀林看了一眼她桌上零零散散的书,问:“你找这些作什么?”
唐如卿随便翻了几页那书,随口道:“我没和你说过吗?此次疫病来得有蹊跷,这还是我在朱崖洲听过的,只是可惜当时没注意到那并非怪谈,也没见着相关的医书,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说着唐如卿看向他,有且期待地问:“如果要弄到朱崖洲的正经记载,应该能找到相关疫病的记录,稍加借鉴,应该能更快找到法子。”
可先不说朱崖洲路途遥远,即便是顷刻即到,言饮冰一个永州节度使,也弄不到朱崖洲的洲志。
说完这话唐如卿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脑袋,自顾自地安慰自己:“算了,虽说这些鬼怪异志都是无稽之谈,但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呢。”
说到底,唐如卿只是一个大夫,她要做的事情是找到治病的法子,至于疫病为何爆发、是不是另有阴谋,那是言饮冰的事。
季秀林见她又投入到了书本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就跳了出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问题已经出了口。
唐如卿看书有些入迷,一时没听清,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季秀林觉得嗓子有些发痒,却仍是装作随意的模样问:“朱崖洲与中土隔着凶险的海域,你怎会去那里?”
这个问题不知是触及了唐如卿哪里,她竟将书本都放下了,有些出神地说:“我有个朋友……”
季秀林心中一跳,便听见唐如卿说:“我答应过他如果有机会,就替他回故乡看看。”
清脆的铃铛声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因为距离太远而有些失真,季秀林只记得那孩子带着铃铛的手腕瓷白柔软,铃铛的主人笼罩在阳光下好像都看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终于写到这里啦!青梅竹马梗!
第23章 出巡
“你看这京城繁荣热闹,各地的人都聚在一起,不像是个金笼子么?我才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去看遍天下山川,管他是塞北黄沙砾砾还是江南烟雨朦胧,都比他们嘴里虚幻的影子强多了!对了!书上还说大海比草原还广阔,是真的吗?”
季予安本是朱崖洲自由自在的鱼儿,却被圈在皇宫这一方枯塘,他并不记得故乡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唐如卿说的一样有无垠的大海和参天的大树,哪怕是隆冬时节,各色的繁华也争先恐后地开得热闹,他是一只折翼的雏鸟,并不认识天空是什么颜色。
唐如卿说:“那我走的时候带你一起啊,但是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们偷偷溜出去好不好?”
“啊?你不能跟我走啊,为什么啊?”
“那这样吧,我替你回去看看,我把我见到的东西都写下来,回来再讲给你听好不好?”
“就这么说定了啊,你的故乡肯定很漂亮,听说还有海鸥呢,你知道什么是海鸥吗?”
“……”
半人高的孩子并不能想象到宫墙外的天空,凭着叽叽喳喳的憧憬就订好了约定,季秀林为数不多的、明亮的回忆如潮水般褪去,便听见唐如卿说:“可惜没机会说给他听了。”
季秀林喉咙发紧,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季予安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臭名昭著的季秀林,甚至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言饮冰”……
这个话题让两个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唐如卿最先反应过来,她很感谢“言饮冰”并未追根究底,这样的沉默无疑让唐如卿很舒服。因此她很快笑起来,用轻快的语气说:“不过朱崖洲是真的很漂亮,和中土完全不同,就是坐船时间太长了,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吐了多久。”
唐如卿离宫那年七岁,有多少横渡沧海的人最后死在了颠簸的海面上,季秀林简直不能想象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是如何忍受单调的海面和腥臭的食物的。
她是否会缺少淡水?是否会不习惯食物?是否会觉得旅途单调?是否遇上海匪和海浪……
季秀林有无数地问题想问,然而此刻唐如卿笑得轻松,所有语句在到达季秀林嘴边时都好像遇到了无形的力量又被憋了回去,最后他只能问:“过几日便是立夏,因着疫病的缘故,我会带着城中官员去祈福,我想借这个机会看看水源,你和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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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到了立夏,早晚却依旧很冷,唐如卿一大早带着薄毯找到了言饮冰,全程充当他的小厮,推着他走完祭祀祈福的行程。
言饮冰身上任着节度使的职位,又是身份贵重的“皇叔”,一个简单的祈福弄得声势浩大,宁城最近住着不少永州的官员,大半都跟着出来了,幸而唐如卿见过比这更大的场面,否则定要被这复杂得让人头晕的礼仪给弄疯了。
祈福地点是言饮冰请“高僧”算出的一座荒山,提前请人打理过,“忽然发现”上面竟然还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庙宇,而且还是一座不小的庙宇!
众人皆叹这是上苍降福,此次疫情一定能平安度过,但唐如卿只想感慨永州这些年州志的混乱,废弃了如此大的一座庙宇竟无人问津。也不知言饮冰是如何知道的……
荒山距离宁城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同行的官员在庙宇里暂住一日,祈福结束后言饮冰便同唐如卿一起溜了出来,总算是得了片刻自由。
石板两侧的杂草已经有一人高,两人踩在长了青苔的古道上,天色并未完全黑下去,唐如卿说:“我早就想问了,你要查水源,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出马?还要如此偷偷摸摸的,这么大费周章。”
“如你所说,此类疫情不应当在这个季节发生,那便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永州并非仅一处爆发疫情,覆盖面积太广,这些官员即便是再怎么尸位素餐,也不该一无所觉。”
季秀林接受“疫情乃是人为”这个推论比苏言快得多,并且迅速对永州官员起了疑心,让唐如卿都有些不好意思:“你也别光听我说,万一我猜错了,也……”
“你并未说错,”季秀林打断了她,说:“我对比了永州近百年年的州志,一共爆发过四次大疫数十次小疫,症状与此次全然不同。这疫病,的确是从朱崖洲传来。”
可朱崖洲和永州还隔着一个州,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直接跨越将疫情传到永州来的。
唐如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感慨:“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周朝末年永州战乱不断,换了好几任节度使,州志乱得一塌糊涂,更不要说后来还改朝换代,齐国建立不过三年,更没有时间去修订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