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公子一拱手,道:“陛下这几日哀伤过度,我府上门客逾矩,惹陛下发怒,实属辽某之过。辽某今后定严以律人,绝不再犯。如有再犯,辽某自戴枷锁以俟司审。”
“你散去诸门客,自然不会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执金吾此言一出,将剑一拄到地,挡在辽公子面前。“执金吾左营金刚卫樊青及麾下四十九人,今夜驻于辽府,直至公子府上所有门客离开京城。”
辽公子正要回应,忽然从门客中飞来一个酒盅,不偏不倚地砸在樊青的兜鍪上。酒泼溅而出,顺他的面具滑下。
樊青怒喝一声,宝剑出鞘。
一个赤足左衽的门客将辽公子挡在身后,一挥宽袖,将掌击在樊青手腕上,让樊青那一剑歪了去向。随后一众门客将辽公子围住,摆出御型。
樊青面具后的眼睛瞪大了。他厉声道:“辽府门客谋逆!拿住所有人!生死不论!”
离出口近的门客们破窗而逃,但被候在院中的执金吾挡住了去路。清谈厅内霎时人群涌动。里头的人想出去,但屋外的人逃不出执金吾的包围,只能退回屋中。院中充斥着尖叫和物品碰撞的声响。瓮坛被人撞翻,倾倒在地碎成百片。酒水四下流淌,一遇到倒地的烛台,立刻窜起火焰。
霍鸣将长庚掩在身后,单手握紧隐锋枪。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最里的角落,难以冲破重重人群。长庚死死攥住霍鸣的衣袖,腿肚子打颤。霍鸣一把握住长庚的手。长庚才发觉霍鸣也在颤抖。
火焰顺流淌的酒液向四处蔓延,仿佛蜘蛛张开一道大网。墙壁上的卷轴一角猛地着了,画作蜷曲起来,逐渐化作灰烬,成团地掉在地上。
在炽焰的气息中,两个少年同时闻到了血味。
执金吾在手无寸铁的门客间肆意挥舞起刀剑,人们尖叫着想逃跑,但屋内太小,无处可避。刀剑一楔入他们的身体,鲜血便喷涌而出,溅在墙壁和竹席上。血腥气似乎刺激了执金吾。一个士兵抓住一个女门客的头发。女子捶打着执金吾,想要逃脱,但士兵将刀一把插进她的胸/脯,使她登时毙命。
长庚颤抖地说:“霍、霍鸣,我们、我们得逃走。”
火焰对身穿铠甲的执金吾毫无影响,但一沾上门客的布衣,便有可能要了那人的命。一股炙烤的味道在屋中散开,和着血腥味和人死时的秽物之气,让霍鸣一阵干呕。
火势越来越重,浓烟呛得他们连连咳嗽。霍鸣攥紧长庚的手,探出长枪,在浓烟中摸索前进。
忽地从烟雾中劈来一把军刀,霍鸣用枪杆格住。但那成年士兵的力道太大,霍鸣只好放开攥住长庚的那只手,用双手阻挡对方下压的力道。他咬紧牙关,尽管使出全力,仍见那军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长庚大喝一声,蹲下马步,迈出八卦掌的步法。那士兵看见长庚,立刻转刀去砍他。长庚旋身避开。他的马步扎得结实,从下肢获得的力量经他的双掌而出,巧妙地击中那士兵的腋窝,将士兵向后推了个趔趄,摔进身后的火焰中。
长庚愣住了,没想到这一掌会有如此大的力道。
霍鸣一把抓住长庚的手腕,带他向外冲去。
此时,浓烟让他们分不清方位。霍鸣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来躲开执金吾的攻击。隐锋在屋中受限,只能被动地格挡。长庚较霍鸣矮,有优势去攻敌人下盘。尽管他只会几招八卦掌,但在这混乱的局势中也勉强够用。虽然他在颤抖,但霍鸣一直紧握他的手,让他感到坚定。
摸到窗边后,霍鸣一脚踹开被火烧得只剩骨架的窗棂,与长庚翻出屋去。
待看清院中景象,两个少年僵在原地,方才并肩而战的勇气烟消云散。
院内尸体横陈,汇成血泊,宛若炼狱。还有门客在往外逃,但刚跨过门槛便被执金吾的刀刺中,倒地不起。
霍鸣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长庚的嘴巴,带着他向后退去。
他们翻出的那扇窗户旁便是通往别院的门洞。长在院角的一簇竹子恰好挡住他们,因此没让那头的执金吾察觉。
直到拐过门洞,再也看不见那院中的景象时,霍鸣才松开长庚。长庚失去依凭的力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长庚,起来,”霍鸣颤抖地说,“别在这停下,起来啊。”
霍鸣将双手从长庚腋下穿过,努力将他从地上提起。可长庚浑身像被抽走了骨头,酥软无力。
霍鸣只好蹲下/身,让长庚趴在自己背上。起身后,他将长庚向肩上一颠,以免长庚滑落下来,再弯下腰拾起隐锋枪,向更深处的庭院走去。
长庚虽然不重,但霍鸣还是少年的身子骨,力气本就不足,再加上心神惊惧,走得磕磕绊绊。
霍鸣不知道哪里安全,但恐惧告诉他要离身后越远越好。
他从未觉得手里的隐锋枪如此沉重过。仅走出一个院子后,他便再也走不动了。
霍鸣弯下腰,长庚从他背后滑落。他则扶墙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间,喘息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霍鸣知道,执金吾一定会彻查辽府,不放过任何逃跑之人。他应该带长庚继续走下去,直到离开这里,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从臂弯间抬起头,望向长庚。
长庚的孝服全染成了红色。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烬。此时他正盯着脚前的地面发愣,还未从那屠戮的场景回过神。
霍鸣刚要开口,嗓子却一阵发痒。他往地上咳出几口痰。痰是黑的。
“你不能穿这身……都是血……”霍鸣嗓音沙哑地说,“快脱了。”
长庚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腰带解开,从头上脱下孝服,立刻将它丢到一旁,似乎那上面盘踞有毒蛇。
“霍鸣,你还能起来吗?”长庚问。
霍鸣撑住脑袋,声音干涩地说:“不知道……我头好晕……眼前都是黑的……”
长庚将霍鸣的胳膊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试图把对方从地上拽起来。但长庚比霍鸣矮。二人刚起身,霍鸣便一头往前载去。长庚立刻环抱住霍鸣,用尽力气托举着他的上半身,才没让他迎面倒在地上。别无他法,长庚只好让霍鸣坐回原处。
霍鸣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见长庚坐在自己身旁,喃喃道:“你走吧,带枪走。”
长庚摇了摇头。“不,你会好的,我等你。你又没有负伤,怎么会走不动路呢?”
“我吸了太多烟……”霍鸣眉头紧锁,他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我们族里有个人……就是这么死的……”
霍鸣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掌心,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长庚的手。那份冰凉似乎是唯一能让霍鸣感受到周遭世界的联结。
“霍鸣!别睡着了!”长庚在他耳旁低声道。
霍鸣的呼吸越来越短。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攫取不到足够的气体。他的意识涣散起来。长庚的呼唤变成蚊呐,他无法理解那些词语的意义。
但从那片低声嗡鸣的杂音之中,霍鸣辨出一串有规律的声响,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咫尺之隔。
霍鸣猛然睁开双眼,翻身扑向前,一把攥住地上的隐锋枪,横陈于身前,与来人对峙。
庭院门洞口站着的那人足蹬一对平头毡靴,身穿玄黑衣裳,脚腕和手腕都扎了束带,手里没有武器。
霍鸣紧蹙眉头,想更仔细地看清对方的面容。
“任大哥!”
长庚大叫一声,冲那人跑了过去。
听见这个名字,霍鸣心神一松,眩晕感再次袭来。这次黑暗完全吞噬了他。
在昏迷中,霍鸣听见有女人在说话,但她和别人说了些什么,他却记不得了。
他依稀能感觉到有人在帮自己擦身和翻身,但没法睁开眼睛或发声以回应。他的胸口像被石子堵住了,使他呼吸困难,只好张开嘴巴呼吸,喉咙因此十分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有少许恢复,让他能听清旁人在说什么了。他辨出长庚和任肆杯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他的情况不太好……霍鸣听见那女人如此道……已经昏睡十天了……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霍鸣想睁开眼睛,大声地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醒了。但他动弹不得,像被缚住手脚,关在牢笼里的犯人。他心中慌乱起来,害怕自己真的会像那女人所说,再也醒不来。但霍鸣听见长庚熟悉的声音。他说霍鸣是好儿郎,你不要诅咒我的朋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