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蘅正坐在一棵柳树后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望去,但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人。
“步蘅,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哭啊?”
步蘅用手背拭去泪水。“长庚哥。”
长庚挨着她坐下,却一直没有说话。
步蘅想问问他怎么最近都不来演武堂了,但心里没有力气,也不愿开口。
“我们死了之后,也会被送来这里吗?”长庚忽然问道。
步蘅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陵宫里头好黑,睡在那儿一定会做噩梦。”
步蘅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睡觉呢。”
“死了不就是一直在睡觉吗?”
步蘅想了想,没有反驳他。
长庚犹豫片刻,道:“步蘅,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
长庚取掉孝帽,把孝服自下而上地脱掉,扔在地上。
“我们换一下衣服。”
除了袖边颜色不同,步蘅和长庚的孝服没有太大区别,二人身高体格相仿,即使换了孝服,从远处看也分不出来。
长庚说:“等会回宫时,你站到皇子的队伍里,不要抬头,好吗?”
步蘅仰头看他,一脸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庚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宫外找个朋友,你不要告诉别人。”
“可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看到了,二哥……陛下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还判了那人车裂的大刑。”
“别害怕。你只要低头走路就不会给人察觉。一进宫,你就回到女眷那里。殡仪的队伍那么长,人又那么多,他们不会发现的。”
步蘅抱住膝盖,将脸埋在两膝间。“我不知道……长庚哥,我有点害怕。”
长庚蹲了下来,把手放在步蘅肩头。“就帮我这一次好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步蘅抬起头,看见长庚眼中的郑重。最后,她只好慢慢地点了点头。
霍鸣离开武馆时已是日落。他本想在路上买点小食,可看见店铺门板紧闭,檐角挂缟,才想起今天是老皇帝出殡的日子。
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钱,向辽府走去。路旁的行人大都身着麻服,有人还带了孝帽,霍鸣看去觉得新奇。
他参加过太爷爷的出殡。那时他作为曾孙,负责摔破烧纸钱的陶盆。他将陶盆高举过头顶,用十成力气将陶盆掼向地面。盆摔得粉碎,纸钱的余烬纷扬而起,一些钻进了他的鼻子。族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说太爷爷已经收下这些纸钱,在冥曹能过上富裕日子。
如果今天没去武馆就好了,霍鸣想,这样还能看看皇家的出殡是什么样子。
他的肚子饥鸣起来。武训的强度太大,尽管他每日都吃一斤糙米,仍觉得不够。霍鸣想在樵山师傅的武馆找份活干,不然就得一直腆脸吃辽府的饭。
等明日去武馆时问问师傅吧,霍鸣心想。如果管饭管住,我就搬去武馆住,那里离较场也近。
他回到辽府门口,看见一个身着孝服之人正在和看门的家仆交谈。他走了过去,二人听见脚步声,一齐向他望来。
“长庚!”霍鸣惊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长庚扒掉孝帽,却是一脸焦虑神色。“霍鸣,你知道任大哥去哪儿了吗?我得见他。”
“他?他进宫去找你了呀。”
长庚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走了。”
“不成,我得见辽公子,”长庚转向看门人,“他在这儿吗?”
“辽公子去雁头沟出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庚心里一凉。他怎么忘记了,辽公子还是亲王啊。
霍鸣见长庚脸色惨白,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庚闭上眼睛。“今天出殡的时候,辽公子的门客惹事了。”
第19章
这天夜里,辽府清谈厅中挤满了门客。
长庚在辽府住了这么久,从未看到今日这般多的人。清谈厅内满是身着碧色深衣的男男女女。坐垫不够用,一些人便盘腿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在与旁人交谈。厅内嘈杂得像是清晨的东西市。若有人想唤远处的朋友,便扯着嗓子大喊。人人都手捧酒盅,边喝边聊。酒尽了,便去厅中央的瓮坛重新沽满。瞽琴师正在弹《酒狂》,周围一圈门客默然聆听,就琴声自酌。
长庚没有换去孝服,三个月后他才能脱掉它。霍鸣长跪在他身旁。裹了布的隐锋枪靠墙放置,在霍鸣触手可及之处。
长庚焦虑地在人群间搜寻。“辽公子怎么还不来?”
霍鸣沉静地说:“别着急,他不会不来的。”
长庚双手握拳,放于髀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让门客饮酒作乐?”
“毕竟,这可能是辽府的最后一场酒宴。”霍鸣抿了一口酒,却被辣意呛得连连咳嗽。
“我可不能在这等他。”长庚刚起身,便见辽公子走进屋中。
辽公子身着齐衰丧服,冠以布缨,脚踏麻履。他一进屋,门客们都停下交谈,向他望来。只有瞽琴师仍在拨弦,曲调转入《广陵散》的悠昂尾音。
辽公子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门客。最后,他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都听说楚舆的事情了。”
虬髯的尤宁在人群间喊道:“能救出来么?”
辽公子负手向厅中央那处空着的坐垫走去。待长跪下后,他才道:“后天午时在邺华门较场行刑。”
屋内肃然。
在一片沉默中,长庚忽然听见有人将酒盅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地面,击节而歌道:
白翳兮蔽日,星命兮芥尘。
飞鸟尽兮不返,狂歌叹兮弦断。
我欲乘槎以问津,不见蓬莱撑蒿客。
碧海扬波涛涛去,渚洲无涯亦难渡。
霍鸣附在长庚耳旁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门客要走了。”
“走?”霍鸣蹙眉道,“为什么?”
“京城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长庚语气消沉地说。
“但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啊。”
“新皇帝容不下他们。”
“是……因为楚舆的事吗?”
“那只是一个引子,”长庚思索片刻,续道,“二哥早就想除掉辽公子了。辽公子是太子的舅舅,无论他如何远离朝堂,只要待在京城,对二哥来说总是隐患。何况,这里的门客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徒,一向不为皇族权势所喜。恐怕楚舆今天没有出现,二哥也会想办法赶走这些人。”
“可这些人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就得立刻离开?”
“离开是最安全的办法。二哥今天直接判了楚舆车裂,甚至都没让刑部过问,你想一想,他会如何对待其他人?”
霍鸣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的声响。那足音沉重而整齐,还有盔甲和武器相碰撞而发出的金铁之声。
霍鸣立刻站了起来,将隐锋枪攥在手中,长庚见他面容一变,已猜到不详的端倪。
这时,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清谈厅,扑倒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府外、府外来了一批军爷!”
执金吾涌进辽府,堵住了清谈厅的唯一出口。门客们骚动不安,但仍然为辽公子让出一条路来。
辽公子向站在门口的执金吾头领走去,在几尺外停住,与那人对峙而立。那名执金吾身材高大,头戴兜鍪,以缨带系在颔下。一张怒目金刚的鎏金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只有眼洞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他及院中一干执金吾都身着齐备的乌锤甲,腰间配有宝剑。他们的出现捎来一阵带有铁味的寒气。
执金吾统领环视一圈厅内众人,对辽公子一抱拳,冷言道:“接陛下急敕令,要求公子于明日平旦前遣散所有门客,逾令者当斩。”
辽公子朗言道:“这位军爷,可有陛下盖了印玺的敕令金帛?”
那执金吾从腰间取出一方卷轴,在辽公子眼前展开。
辽公子仔细读了一遍,目光移回执金吾。“可否引我进宫面见陛下?”
“陛下正在服孝,此时不便见客。”执金吾将卷轴收回原处,一手拄上佩剑的柄头,逼迫的意味不言自明。
“这件事不应该只有一种法子来解决,”辽公子面色不改和缓,但眉间有骨鲠气,“足下不必以剑相逼。”
“军令如山,并非花言巧语能易。”执金吾语带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