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婕妤觉得如何?”皇帝突然问她,着实使她惊了一下。她回过神来,立即假装惶恐地推辞,等皇帝又烦躁地吩咐她说就是了之后,她才垂睑说道:
“臣妾腹中怀有胎儿,杀生尚且不忍,何况杀人?恳请陛下饶他一命,也算是为未出生的小皇子祈福。”
皇帝不常来看她是真,不过爱惜她腹中孩儿也是真。毕竟老年得子,皇帝或许会看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面上,允了刘颐出狱治病也未可知。
“恩,你心善。”皇帝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眼神缓和温柔了些。他起身走了几步,又说:“你久居深宫,不知晓外边是如何情景。昨日钰儿来宫中向朕请安,朕也曾问起此事。无非是他旧伤未愈,有些头痛发热,也是极正常的。”
朝文帝既然这样说了,赵常侍与程金鸾也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既然提起朕的小皇子,朕也并非是不大度的人。”皇帝漫不经心的用茶盏盖子撩拨上浮的茶叶,继续说着,“让太医院里去几个高明些的太医,宫中一切药材允他随意使用,这总可以了吧?”
“诺。”
刘颐染病一事,皇帝不相信也是有理由的。
朝文帝也曾在行伍之中做过将军、打过硬仗,他不是没有见过御史大夫口中说的伤寒。
伤寒此病,囊括极广。放在平民百姓家里,伤寒多是春季或冷或寒激起的头痛脑热;但是于士兵、将领而言,伤寒则是一种由伤口腐坏引起、极其霸道、可以“一传十、十传百”的疫病。
但此疫多发在春季或是春冬交接时,近来京城附近的几个地方确实出现了此例病症,但受此时时令所限,并没酿成大害,朝廷也已经派遣了医官前去防治。不知道狱外边的病症是如何传到廷尉狱中的。
就算是不小心抓了几个染了此病的犯人,朝文帝还特意问了刘钰,他说但逢皇族子弟下狱,一向是被关在居室狱中,那里与外间的牢房相距甚远,怎可能就偏偏传到刘颐身上?
皇帝既然这样想,也就更觉得御史大夫是无中生有、没事找事。
哼,郑太后的后事,也算给她办的风光。郑家的人居然这样不识趣?!
可惜他忘了一件事:刘颐已经被革除皇子爵位、废为庶民。
居室狱是皇族下狱才可囚禁的所在,若是寻常百姓,岂能入内?起初刘钰也未曾想到这点,他只是对皇帝赦免刘颐一事极为恼怒,但好歹襄王旧人的叛乱平息了些许,他也懒得紧抓刘颐不放。
直到狱中偶然抓进一个感染伤寒的犯人之后,与他同住一间牢房的三四个犯人,都沾染此疫,病痛而死。
刘钰觉得,这是个除掉刘颐的好机会。
他做事情,或许没办法做到滴水不漏,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心狠。若要害某人,一定要做得干净,既然连刑罚都用了,那也就是他刘钰的仇人,既然是仇人,与其担心他日后报复,不如现在就把他一刀杀了、永除后患。
可是刘颐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虽然是废除的皇子,但宫中,例如御史大夫之流,还是对他多有照拂。明明皇帝已经赦免,倘若再把他打死、砍头,反倒是徒添话柄,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杀绝对得杀,但还是得找个能把自己摘干净的杀法儿。
若是因为疫病而死的话,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吧?天灾人祸,不是凡人可控的。
那秦双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刘钰刚把这意思朝他透露些许,他便知道如何去做了。
半月前他先借刘颐已经被废、不应当再占居室狱的地方为由,把他移入地牢。但若是把他直接送进那间曾关押伤寒犯人的牢房,未免太明目张胆。好在那牢房中的草席之类未丢,秦双便做主,把那些曾被伤寒病人躺过的草席、床榻全都换到刘颐的牢房中。
地牢里潮湿、阴冷,再加上刘颐伤势尚未痊愈,他不过几日便开始头热、呕吐。
御史大夫前些天是亲自进廷尉狱看过的,病症尚轻,但他依然赶去宫中面禀皇帝,祈求允刘颐出狱。皇帝只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要是哪个犯人都嚷嚷着要出狱,朕还需要廷尉狱作甚?!”就把他敷衍出来。
这几日他被自家哥哥催促着,依然每日来宫中面圣、祈求,但未曾想,皇帝没有答应,狱中的刘颐的病症却越来越严重了。
听闻今日刘颐开始发烧昏迷、神思恍惚,郑大人一早便请一位太医与自己同行,想请他看过病后,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分量重的话。谁知根本不需他请求,刘颐的病症确实吓人:他胸腔部分浮肿,浑身出满鲜红色的疹子,不是昏迷,就是因为腹痛而疼醒。这样一看病,最后倒成了那位太医急忙拉着他去面见圣上了。
不过,皇帝正在玉华宫中,连见也没见着。
御史大夫垂头丧气地往宫外走,心里暗地责怪皇帝:“五王爷、小皇子就是您儿子,难道大殿下就不是您儿子了?!”
皇子……
郑大人突然眼前一亮,他何不去找成怀王刘蒨?虽然之前劝告他勿要再管刘颐的事情,但这遭若是无人帮忙,恐怕刘颐就要折在狱中了。
那可是他姐姐以死保下来的一条命,可不能白白去了!
事不宜迟,既然有此想法,郑大夫便快快吩咐人驱车前往成怀王府。
王府守孝期未过,府中极为安静、肃穆。下人领着他绕过几条长廊,到得一个小亭子中。双方行过礼,御史大夫便快而不慌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刘蒨听。
他本以为刘蒨又会心急,甚至都做好了准备阻拦,以防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情。只是没想到,刘蒨听完,只是皱了下眉头,抿紧嘴唇,思索一会儿后,对身边墨染吩咐道:“去告诉他们一声,计划提前了。务必在今晚之前给我答复。”
郑大夫看着墨染点了点头,倏地从眼前奔走后,带着一丝丝的惊愕对着刘蒨道:“你这回……”
刘蒨只是有些牵强的提了一下嘴角,便依然低头着意在手下的棋盘上。没人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握着,青筋毕现。
陪侍一旁的萧谨之捧起手中茶盏,凑近嘴唇。在茶盏背后,露出一个苦笑。
看来他数日劝他在刘颐的事情上要沉住气,终究是起了作用。只是郑大人你哪里知道,光是计划提前这一项,搞不好就要无辜多死不少人。
他哪里是不任性?只是学会了隐藏。
就好像多死上千上万人,从未看入刘蒨的眼中,但是他为了刘颐,硬要装的纯良无欺罢了。
☆、绝地反攻
成怀王府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天气日冷,萧谨之畏寒,自然早就在屋里燃起火炭。便是这样,他也觉得冷,身上还加了一件狐白轻裘,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从衣袖里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或是捻起面前棋盘上的黑子儿,或是翻翻一旁摊着的棋谱。
门扇突然打开,一个人影闪进来。
来的人是刘蒨。他虽然刚从外边回来,但身上只着禅衣,肩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西境风寒露重,他久居边疆,也习惯了天寒地冻,所以不把现在这寒冷放在心上。
“下雪了?”萧谨之瞥他一眼,依旧盯回自己的棋盘上。
“恩,小雪。”刘蒨拍掉肩上雪粒,坐到他对面。
“要下一盘棋?”
“不。反正也下不过你。”刘蒨把身上外衣脱了,扔在一边。“烧着几个炉子?好热!”
“各人有各人的棋局,下赢自己那盘便是赢家。”萧谨之把手中棋子磕在棋盘十字刻线交界处,抬首问道:“你那盘棋下的怎样了?”
“没什么大波折,总之还在计划之内。”说到此事,刘蒨神色凝重许多。
“昨天我收到王侃的回信。他帮我调查了北境军粮的倒卖情况,当然,他是个老狐狸,我不信他没有参与其中,但北境无人,只能依赖于他。北境情况如同咱们所料,克扣以及偷运出来的军粮被转交瑞江港口,再经由港口一路南下,买卖到这一条海路附近的各个岛屿。”
“岛屿上的当地人一向以捕鱼为业,沿海附近各地民众也多有到岛上常驻谋生的。这些渔民缺少粮食,捕多了的鱼也卖不出去,他们便拿那些粮食在岛上与渔民以物换物。主要是换海产,若是在这条路上经常来往的大船,据说还能换到上好的珍珠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