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贺兰冉低声喃喃道,随即厉声高喝,“不行!我现在就要!我只要这个寿字!”
一室烛光都随那声大喝摇了一摇,案上笔墨微微震动,房梁上簌簌地落下灰尘来。玲珑怔了怔,呜地一声就掩面哭了。
“不行。”一瘦庸人。
不过一声淡淡的回答,就犹如玄门至高的大正天风与至深的烂漫天华合击,贺兰冉粉身碎骨。他一声暴喝,右手一探,抓向木椅上那清瘦苍白的人。
银光再闪,柏龄出剑。贺兰冉竟是不避,嘶地一声低响,贺兰冉抓住了一瘦庸人前襟,长剑已穿透了他的手腕。
宝瓶已仗剑挡在贺兰冉的身后,防范游常与万甫厚两人出手。
鲜血喷溅。一瘦庸人垂眼看了看面前那只枯瘦重伤的手和寒气凛凛的剑,再抬眼对视贺兰冉泛红的双眼,只是安静地拨着黑玛瑙念珠。
剑刃穿透手腕。柏龄若再催动内息,贺兰冉便前臂炸裂;若长剑顺势向左削去,贺兰冉的右臂就一分为二;哪怕柏龄只是轻侧手腕旋转剑身,贺兰冉的右手也就废了。
贺兰冉右臂已然脱力,仍是抓住一瘦庸人不放。柏龄心下不忍,把定长剑不动,低声道:“贺兰先生,请你放手。”
“爹……”玲珑喉间轻轻一声呻吟,软软倒地,晕了过去。
游常急忙上前探视,将她抱起,放在椅上,低声急道:“老哥儿,老哥儿,快来看看她……”
“这位小友,要杀便杀。”贺兰冉头也不回,凝视一瘦庸人水润黑亮的双眸低声道,“你要我性命也无妨,我只求你一个‘寿’字!只要你肯为小女写一个寿字,救她性命,我泉下有知也多多拜谢!只要你写……一个寿……我找了十一年终于找到你!还剩三天……小女性命唯你能救!天授雾印,麒麟来路,一瘦庸人,益寿之寿……我——要——你——写!”
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烛光似乎黯了一黯,一瘦庸人与雾印天宫之主对视,一面不疾不徐地拨着纯黑圆珠子,一面毫无波澜地问:“如何庸人一字便能救令嫒性命?把话说清楚。”
月光向西斜了。蜡烛燃到了最后,有一两只已经熄灭,但是青衣小仆不敢进来添换新烛。灯光一暗,倒显得屋外的月光越发晴朗。
一瘦庸人吩咐,青衣小仆拿来了绷带和伤药。贺兰冉一面让游常帮自己包扎,一面检视玲珑。玲珑依旧昏迷,不过呼吸通顺,脉象也算平稳,看来一时间也没有大碍。
“原来……如此……”一瘦庸人眺望着夜幕里遥远的雾印山,低声道,“原来是难铭祠的大圣尊告诉你,只要我写一个字,麒麟便现,令嫒就有救?呵呵,贺兰先生,请细想想,庸人凡夫,何德何能?如何我写一个字,就能感召圣兽出现?”
“大圣尊必无虚言。”贺兰冉颤声道,“只求先生援手!”
一瘦庸人恍若未闻,只是望着远处,喃喃自语道:“当年庸人尚在母腹之中,母亲中毒,神医天侍诊断,若要解毒,须拿下胎儿。母亲哀恸,对神医天侍言道,自家不慎,误食毒菌,如何为自救,竟害吾儿性命?母亲不肯解毒,只用药延缓毒性。待庸人落地,母亲便毒发身亡。今日有庸人存世,只因母亲慈爱,舍命相救……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回报呵?先生所求那字,正是母亲名讳。此字庸人不书、不言……不忍,不敢。自来如此,终生如此。此事旁人难晓,不过大圣尊却是知道个中情由的。”
贺兰冉轻轻抽了一口气,恍惚地说:“他知道……那他这么说是……是玲珑根本就没救!天命二八,他这么说只是……只是为了缓我心忧,只是不肯让我即时绝望……只是……只是骗我的!”
若无龙肝,便需凤胆;若无凤胆,便需麒麟心。天授雾印,麒麟来路,圣兽日久当归。一瘦庸人,益寿之寿,但见此人此字,麒麟当现。圣兽仁德,必舍心相救。
麒麟圣兽,龙凤之属。龙凤人间不现,凭一人一字,麒麟又怎会显身?何况那字,那人终生不书、不言。
“先生勿忧,大圣尊只是和先生玩了个玄机。”一瘦庸人道,“虽不知龙肝凤胆,麒麟心人间确是有的。紫禁皇城金銮大殿最上首、当今天子御座,黄金浇铸,内中就含有一块赤红美玉,形如蟠桃,正是上古圣兽麒麟之心所化,驱魔辟邪,为国之至宝。于药,则有通经络、肉枯骨、活死肌、化淤血的奇效……”
“麒麟心在元明城?”贺兰冉失声道,眼前一片漠漠的昏黑。就算能于片刻间潜入皇宫、盗取天子御座、烧溶黄金、取得麒麟心,可是秦州距帝都元明城近三千里地,除非腋生双翅,星夜飞抵,否则就是有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赶不及。
“呵……呵呵……”一瘦庸人浅笑,从身后拽出垫在腰间小靠枕,放在膝前仔细观看。紫红色的锦袱,半新不旧。他把小靠枕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看上去枕芯质地坚硬,向上一面的正中心凸起了一个小尖儿。
“四爷!”宝瓶忍不住说。
“四爷……”柏龄也低声道。
“母亲是秦州人氏,母亲复姓,亦是贺兰。据说母亲自幼便最爱雾印山色。这厢推窗,无论晴雨,可见那方天授圣山。”一瘦庸人一面说,一面将紫红色的锦袱慢慢解开,露出枕芯,原来是一只玉枕,水透温润,洁白无瑕;那个凸起的小尖儿却是颜色赤红,是从那块白玉内部突出来。一瘦庸人手指扣住玉枕两头的金环轻轻一提,原来玉枕是用一整块的白玉,切作上下两块、再拼接而成,枕中凿出一处空洞,其间刚好镶入一团赤红色的美玉,蟠桃形状。
“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报答呵……”一瘦庸人凝视那团红玉喃喃自语,然后将上下两块白玉再扣接严密,将玉枕递向贺兰冉递去,“此麒麟心,愿付与贺兰先生,救助令嫒。此心为火麒麟所留,有大烈火性,以冰玉包裹,令其药性缓缓释出,于人方不伤。”
贺兰冉大喜,亦是大惊:“原来先生……先生就有麒麟心!”
“当年幸赖此物,阻止毒血攻心,保我性命。”一瘦庸人道,“不过此物非庸人所有,日后贺兰姑娘痊愈,还请贺兰先生归还。”
“当……当然!”贺兰冉连声应道,欢喜之极,心中竟至凄凉。按玄玑大圣尊所言,夜枕麒麟心,心尖一点,抵在脑后玉枕,天长日久,灵窍邪风自消,颅中淤血自化。他躬身一揖,正待伸手接过那白玉枕,猛然醒悟,急问:“先生若将此物付与老朽,于先生贵体,可有妨害?”
“当然有!”宝瓶冷冷地接口道,“四爷受先天毒害,足不能行已十六年,再过一月便可痊愈,行走如常。此时正是关键,麒麟心安置于腰间命门,疏通下身经络血脉,离身但逾一时三刻,经脉再阻,血肉复僵,四爷便终生不能行走。”
贺兰冉心绪翻沸,双手顿在半空,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事有轻重,若为救人性命,终生不行又有何妨?”一瘦庸人淡定道,“大圣尊那般言辞,不过是看此事庸人为与不为。我意已决,先生请受此麒麟心。”
一瘦庸人,益寿之寿。圣兽仁德,舍心相救。
贺兰冉躬身再揖,这才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内蕴麒麟圣心的白玉枕。被圣兽大热之心感染,原本清凉的冰玉,通体都是温暖。
七月中的时候,虽已立秋,尚未处暑,日当正午,太阳依旧炎炎地烤得人脑门儿生烟。蝉鸣仍是一声高过一声,拼了命地比赛看谁叫得响。
幽静蜿蜒的小道两边,万千垂柳懒懒地动也不动,似是睡着了。忽而马蹄声起,两匹纯白的矮脚小马急急奔来了。“小姐!小姐……跑慢一点儿呐!”青儿在后面大叫。
“驾!驾!”玲珑在前只是催促,头也不回地大声道,“你跑得那么慢,下次不要跟我出来了!”
阳光照耀下,少女的双颊是荷花似的粉红。她猛然拉住马缰,微微吃惊地看见凫游小筑从来清净的门口居然停了三五驾马车,好些仆从正闲散地靠在墙边的阴凉处等候。
花白胡子五十多岁的老者从门里小跑出来,对着主仆二女连连摆手,小声道:“二位姑娘,今儿不巧,实在不巧!今日有贵客临门,主人无暇招待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