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贺兰冉占了上风,但战局尚含混,要论定输赢还早,当然用不着现在就赔礼道歉、跪地求饶——贺兰冉一怔,纳闷地想:他做什么?再细看一眼,不由心头巨震,想:这是!这是……
宝瓶静默垂首,背负紫电,斜向左肩,右手指尖点地,左手握了剑柄,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然而就从他触地的指尖开始,缓缓地,似乎漾起了一圈波浪,既柔软又坚实地向外荡去。虽然站在一丈开外,贺兰冉也清楚明白地感觉到那无形的浪涌——一浪平息,径长十尺;再一次起伏,径长两丈;当第三道波浪拍过,他已感觉到足尖的震荡,径长三丈!他心神一漾,竟有退步之意,一念未完,即刻稳下心来,并对自己方才的恍惚惊疑不已。
宝瓶无声无息,一动不动。那坚实的大地似乎也随着那无形的浪涛一阵一阵地波折起来。贺兰冉也把清溟剑缓缓插回鞘中,双足八字开与肩宽,静静地立在原地,如中流砥石。他调整内息,不令自己的心跳被那波浪沉浮,青色的衣衫一时似被狂风吹拂,紧紧地压在身上并向后飘去,勾勒出清癯高挑的身姿,一时又放松下来,直直垂落。
两人都沉静,柏龄展眼看来,见宝瓶跪地垂首,左手握剑、将拔未拔,脑子里不由嗡地一声飞起一窝黄铜的大马蜂来,昏昏沉沉地想:完了!完了!他刚才对我还真客气,现在居然用左手!完了!完了!贺兰老先生还真有本事,居然逼得他用左手!完了!完了!秦王负剑,势扫六合,镇山平海,荡妖破魔,长风无尽,乾坤再定……完了!完了!宝瓶你可千万别杀贺兰冉啊!
不疾,不徐,浪涛还在涌,范围似乎越来越大,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一天一地都会跟随他的心意摇曳不止。青色的衣袂依旧是紧一阵松一阵地飘荡,贺兰冉凝神净意,只不知这区区一人的身躯,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气势?为何那年轻人的指尖,竟能唤起天地的共鸣?赫然一惊,他发现自己为了抵抗那震浪涌,竟是在不自觉地用力,呼吸已不知不觉地拉得绵长。
还只是对峙中,那弱冠、白衣、未出鞘的紫华长剑,就已撼动了天授神圣的雾印山。
要主动出击,还是以静制动?攻?攻哪里?这般谦卑跪地的姿态,似乎能化去任何人对他的战意。守?如何挡?这般俯首臣服的模样,似乎永远不会进攻,所以不知该如何防备。但他的手分明握在剑上,一定会出击,并且一定恢弘壮阔,难以阻挡……贺兰冉觉察到自己胸中掠过了这些念头,当即定心住念,灵台空明,然而到了心化为镜影照八方的那一刹,观照四周的浪涌却越发深刻明晰了。
但他却没看透,那浪潮究竟奔出了多远?或许因为不知它是怎么从虚无中来的,所以也无法洞彻它在何时何地又如何隐入了虚无中去……
又说错话了,贺兰冉想,若是认真计较,沈西潜在他手下一招也过不去。
那堂堂的雾印天宫之主,名动天下数十载的贺兰冉,与他一战,又会是什么结果?
贺兰冉不禁隐隐期待宝瓶拔剑的那一瞬了。
真是爱钻牛角尖!非用这手不可么?柏龄心焦,想,杀了贺兰冉,宝瓶你可就和整个江湖结仇了!就算你不走江湖,那些侠道名门也绝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消停了!不成不成,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得拦住他……
他抽身就要往这边跑。游常叫道:“想逃么?”竹叶青咻咻地缠上来。柏龄大怒:“谁逃了!你捣什么乱!”挥剑重重挡开,游常手臂一酸,不禁哼了一哼,一时竟出不了招。万甫厚见游常这样大吃亏,急忙振奋精神,运足了十成力道,剑气掌风逼向柏龄,喝道:“好!好!不好!不好!”
“别挡道!”柏龄喝道,剑风凛凛,接连狠招要逼万甫厚和游常退下。不料游常越是落下风就越是犯犟,他缓过一口气后更是恼羞成怒,泼出命去一般再狠狠攻上,就是不让。柏龄不想伤人,游常出手却早就没顾忌了。他和万甫厚全力夹攻柏龄,柏龄一时竟脱身不得,又气又急。
宝瓶双唇微启,呼出淡淡一口气,分明是盛夏,那口气却凝成了隆冬时节般的白烟。那低低的一声呵之后,涌荡的浪潮似乎消失了。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的双手、前额,在满月下如净琉璃般泛起淡淡光华。
完了!完了!柏龄想,他非出手不可了……孔雀不在,宝瓶杀人,我的功夫没练成!完了!完了……我拦不下他,贺兰老先生你可千万宽宏大量,做了鬼别来和宝瓶计较!
四周如此安静,似乎旁边三人的打斗声也消失殆尽。贺兰冉心神震动,一心一意只关注面前跪地的人,种种念头闪过,知道这是生平仅遇的强硬对手,然而这俊逸稳重如琉璃雕的青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贺兰先生你听着!”柏龄放声高叫,“此负剑起式不算,下面有六十招,每招六式,共七千二百剑,一气呵成,绝无破绽……他没有后手,你挡过七千二百剑就赢了!”
六十招,每招六式,三百六十为周天之数,取寰宇圆满之意。那是天……
方才剑指向下,双眼凝视剑尖,如果那是发于青萍之末,现在垂首跪地,指尖触地……地……起于地的,是风……
贺兰冉惊骇,心念一闪,失声道:“大正天风!你练的是大正天风……你……你是难铭祠的人?”
天下武功,总分明门、玄门和瑜伽门三类。其中明门最多,江湖门派万千,纷繁无数,林林总总,俱属明门;瑜伽门最少,只在个别偏远地段秘密修炼,甚至被传为修仙飞升的法术。至于玄门,专指那些在地母农神祠中出世修行人间秘传的武功,修行人戒诤斗,习武本意只在护法破魔,所以玄门武功绝少在江湖出现。作为玄门至高武学的大正天风,从来只在一方圣域、天下第一的地母农神祠难铭祠中承传,江湖上便是听说的人也少,遑论亲见。
喀地一声微响,剑鞘上的簧片被拨开了,那一道紫电没了桎梏,随时可以出鞘了。
“他不会回答了!你别管他是哪来的!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一剑不敌就是死啦!”柏龄还在大叫。
“放屁!放屁!”游常暴怒道,“贺兰会打不赢那小杂种么?”
柏龄一怒,唰地一剑,将那竹叶青杖的前端生生削断,厉声道:“江湖败类给我闭嘴!”
游常大愕,因竹叶青又滑又韧,就算是断金切玉的宝刀,轻易也斩不断那绞缠的乌金丝和精钢丝。柏龄不过随手起落就断了竹叶青,可知他的功夫更出先前的意料了。大愕之后游常更是大怒,面色狰狞,怪叫道:“小子纳命来罢!”剩下的竹叶青在手中挥舞得近似疯癫,不争个鱼死网破不肯罢休了。
柏龄叮叮叮接连三剑,将竹叶青斩为数段,左手一指,凌厉劲气迸射,击向万甫厚的前额。万甫厚侧身闪避,游常不料兵器尽毁,正在呆然,趁此空隙柏龄一步抢出,内息急转,气势运满,想: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宝瓶杀了贺兰冉!
宝瓶缓缓起身。好像有风漾起来了,又轻又柔的风,连一根头发丝都拂不动。
但贺兰冉却退了一步,惊疑道:“你是玄玑大圣尊的弟子?”
只有出世修行人,才能习得玄门武学,此外唯有主持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可记名收授俗家弟子。
完了!完了!柏龄想,老先生你不要命了!天下除了大圣尊,就只有这家伙把大正天风练到圆满!你既知道这是大正天风还敢在他面前让步……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只有练到圆满的大正天风,才会以负剑跪地为起式,那四方流转的不再是一人之力,而是天地交融的气息。
贺兰冉气势凛然,凝神以对,心头却闪过一丝犹豫,要不要拔剑。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蹷石伐木,梢杀林莽。
悠然一声龙吟,紫光冲天而起,迎面那人似乎动也未动,却恍然间生出了千只手臂,每一只手都轻轻展开了一段紫色的闪电。于是他的身后炸开了一片浑圆纯紫的屏光,每一丝紫光里都蕴含万千把闪电似的宝剑。他的双眼只是半睁半闭,似笑非笑,肌肤上泛着净琉璃般清透澄澈的淡淡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