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人字初》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文案:
这个字写得很好。真的很好,真的。
第1章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响晴的大太阳晒得人头顶冒烟,转眼暴雨倾盆,雷鸣阵阵,如注雨流中还夹着蚕豆大小的雹子,四下里砸得噼噼啪啪。幽静蜿蜒的小路边柳浪狂掀,碧绿的柳叶被风雨从柔枝上撕下,混同泥泞,失了光彩。
两匹纯白色的矮脚小马先后从道上来了。这种小马是天水山脉西麓的特产,性情温顺,行走极平稳,多为贵妇名媛外出乘骑。因数量稀少,所以价格昂贵,纯白颜色就更为罕见。那两匹小马被冰雹雨水扰得不安,马背上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衣衫精美华贵,没有雨具,早被浇得透湿。风急雨猛,两人只好把手遮在额前,狼狈垂头。忽然,后面的女子叫起来:“小姐!小姐!我们走岔路了!”前面的少女这才抬头,果然是离了正道,正待拉马回头,风雨迷蒙中只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处房宅,便转头大声道:“青儿,前面有人家,我们去避一避雨罢!”
那叫青儿的少女答应了。两人打马奔近前去,只见一带白墙青瓦,清漆木门,虽没有什么富贵气象,看那院墙,倒是颇大的一处宅子。两人下了马,青儿上前扣响白铜门环,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是个花白胡子五十多岁的老者。青儿笑道:“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避避雨?”她问得客气谦逊,不料那老者板着脸,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家主人不喜打扰!”说完嘭地一声就把门关了起来。
青儿气得发怔,转头对旁边的少女说:“小姐,您看,这家的奴才真是无礼!”她还要再敲门,少女道:“算了,这雨大概也下不久,我们就在这门口等一等罢。”
门檐不深,雨水又横扫,站在檐下依旧是躲不开风吹雨打。两匹矮脚小马系在柳树下,低着头,不停地摇晃脑袋,甩掉流进眼睛里的雨水。两名少女衣角上也滴滴答答地淌水。青儿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忍不住又嘀咕抱怨乡下人粗鄙、不通人情。少女笑了,说:“你看这么大的宅子,这里还有上马石,可不是什么普通农户呢。”青儿哼了一声,恼道:“不过是个土财主罢!有什么好宝贝,怕我们偷了不成?我们不过是想躲躲雨,不然,这破屋子,求我我都不稀罕进去!”她嘴里说得刚强,见雨势不减,不由得也忧愁起来,蹙眉喃喃道:“这可怎么好?这湿衣服老裹在身上,小姐您非病了不可……”
正说着话,只见那垂柳重重的小路上又奔来两匹快马,高大神骏,马上两名年轻男子,俱是素淡衣衫,腰佩长剑;一人年方弱冠,另一人年纪稍小,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两人也是没有雨具,浑身湿透。跳下马来,弱冠男子笑道:“万幸万幸!可算不用挨浇了!”少年已三两步抢上前来,一面急切敲门,一面偏着脸疑惑打量门口湿淋淋的主仆二女。
夏季衣衫本就单薄,被雨水浸湿后已隐约透明,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少女不由脸一红,双手掩怀,讪讪低头退了一步,青儿却已经大声说:“这家土财主好小气的,才不肯让人进去避雨……”
少年嘿地一声笑,说:“是么?”仍是铛铛铛铛地扣着门环。
应门的依旧是先前那老者,依旧是不耐烦道:“走!走!要躲雨到别处去!我家主人不喜打扰!”
不待他关门,少年已硬把门推开,后面那弱冠男子跟上前来跨进门去,笑道:“谁说我们是来避雨的?我们是来给四爷请安的,还不快去通报?”
老者怔了一怔,待仔细看清那两名男子,唬了一跳,忙弯腰赔笑道:“原来是二位小爷,快请快请。”
眼见两人进了门,又有青衣小仆奔出来牵马,依旧是把两名少女视而不见地晾在一边,青儿噘了噘嘴,咕哝几句,无奈望天。不料过了一小会儿,清漆木门又开,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白衫红裙,明眸皓齿,笑意盈盈,撑着一把写意芙蓉图画的纸伞,清清脆脆地招呼道:“二位姑娘,请进来罢。”
青儿一喜,忙道:“多谢多谢。”牵牵少女的袖子说:“小姐,我们快进去罢。”
进门来,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排竹篱花架,几杆翠竹掩着一楹水磨青砖的精舍。小丫鬟带路,走过一条游廊,领两名少女到了一处厢房。房里已备好了热水手巾,并两套干净的衣裙。小丫鬟笑道:“不是什么好衣服,就请二位姑娘将就了。”说着带上门出去。两名少女急急更衣,又用手巾拧出头发里的水。不刻,那小丫鬟再进来,提着一个红漆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四碟小点心,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紫姜汤。小丫鬟伶俐道:“此间没有女眷,我家主人不便相见。二位姑娘且请宽坐,湿衣服交给我。熨一熨,一会儿就得。”
热腾腾的姜汤下肚,浑身通泰;点心酥糯香甜,花样新巧。换了干净衣服,又有吃有喝,青儿心满意足,看那碗碟,胎薄如纸,似玉似冰,不由得笑了,说:“虽是乡下人,倒也知道好歹。”说着又四下里打量。屋内家具倒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只是太过陈旧,也没什么金玉摆设,倒是墙上挂了两轴狂草,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青儿轻轻笑了,说:“倒不像恶俗之人,只是寒酸了些。”
少女只看着那两轴狂草出神。青儿也瞧了瞧,说:“这字……写得倒也不差,是不是?”少女微笑摇头道:“岂止不差,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亦不为过。”青儿辨了又辨,实在认不得,只好问:“小姐,这写的究竟是什么?”少女慢慢念道:“也思闲池种碧藕,好取芰荷做衣裳。”
条幅上无记无跋,只在右下角有小小的钤章殷红,四个阴文,这个青儿倒是认得清楚,慢慢道:“一瘦庸人……呀!一瘦庸人!一字千金的一瘦庸人!听说他的字,多少人抢都抢不到,这里居然有……小姐您说,这是真迹么?哎呀!不是说他就住在秦州,咱们雾印山下么?难不成此间主人,就是一瘦庸人?”想到这里,青儿不禁欣喜难耐,东张西望。少女安静笑道:“你规矩坐着罢。”一语未完,青儿已推开窗户,笑嘻嘻地说:“呀!那边的人,会不会就是一瘦庸人?”
少女听了,也走到窗边来眺望,但见屋后是一大片荷塘,一带曲折走廊通往水中一轩。窗户开着,似有人正坐在窗前。还不待她看清楚,那边已关上了窗户,恍惚间只瞥见那人影似乎也真的十分清瘦。
少女望着那水中小轩,怔怔地想:一瘦庸人,天下闻名,这么多年来爹爹多方筹措,想求他的字却总不可得,若真是他……若真是他……正想得出神,只听耳边青儿热切地悄声道:“小姐,我们偷偷地去看一下罢?”少女仍是微笑摇头。青儿不死心地怂恿道:“若真是一瘦庸人……”
“若真是他,要偷看,也是我去,你在这里老实待着罢。”少女抿嘴笑道,身形轻闪,已跃出窗去,轻俏身姿就在风雨中怯怯摇曳,恰似一枝娇兰。青儿吓了一大跳,急道:“小姐……小姐!你不能随便……”忽想惊动了旁人可就坏事了,急忙掩口,但见少女衣衫转眼间又是透湿,她只好扶着窗台无奈跺脚,连连焦灼叹气。
天际雷吼,迷蒙水面白花花地纷乱,池边团团荷叶被冰雹砸得有了伤痕,无数白的粉的荷花瓣儿被风剥了下来,在水里乱漂乱晃,几只大白鹅垂着脖子在荷叶下躲雨。
接近了那水中小轩,少女暗想:门口遇见的那两人,眼见功夫不差,若他们也在里面,贸然接近,难保不被发现;此间既有丫鬟,便是被他们听见脚步,想必一时间也不会起疑。于是远远地跃上走廊,大大方方地朝小轩走去,好在门窗俱闭,屋里人看不见外面。她绕过轩门,来到向水的后窗下,正待侧耳细听,只听远远传来一声暴喝:“什么穷酸瘦子不要欺人太甚!千斛明珠万两黄金,不过求你一字!你却推三阻四!今日你若不写,我就剁了你的两只瘦爪下酒!让你一辈子提不得笔!”
那声暴喝真如雷鸣般惊人,而喊话之人来势之快亦如奔雷,话音刚落,人已立在小轩门口,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衣汉子,看上去倒也白净斯文,却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嗓门、口气如此凶狠;他的身量不过中等,但稳稳地立在廊上,气势倒颇似一座小山堵在门口、怕屋里人跑了一样。他手按腰间刀柄,仍是高声暴喝:“你也忒不把雾印天宫放在眼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