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第一本我就去换第二本,然后第三本。皇宫里没人知道我在读诗。我忙着一首首地看下来,从诗里寻出以前一套套的剑术,没怎么动练功的念头,内力长得却越来越快,这也不奇怪,为了不让人发觉,步波心法是没有丢开的,每天走路时都默念着口诀,体内真气流转,有时候宫人们都诧异说,公孙走路怎么这么快,而且轻得连声音都没有。我的步波心法到底恢复到了第几层了呢?等过了几年,看过上百本诗集,轻轻一跃,便能悄无声息地落在宫殿顶端那一片金黄的琉璃瓦上;下雪的冬天,旁人也没注意到,我走在雪地上,是不会留下脚印的。
我就在诗集和剑术中打发着日子,恍然发现左右宫女太监的脸已经变了好几变了。老了,死了,新鲜的又补充进来,看着一批一批雄心勃勃和悲痛欲绝被磨砺得麻木而平静。有那么一两次谴放宫女回乡,有人欣喜若狂,挤破头地为自己争夺机会。她们问我想不想回去,我笑着摇摇头。我舍不得那《琼山玉彩》。再说,我难道还能回峨嵋么?难不成还要行走什么江湖吗?
功夫好了,胆子也越发大了,有时候深更半夜万籁俱静时,干脆在书库里点根小蜡烛慢慢地看。偶尔会有蜡油滴在地上,引得第二天打扫的太监们一片惊怪。他们想看看到底是谁来过书库,但不管藏在哪里监视,那浊重的呼吸都把他们暴露得一干二净。我不进去拿书倒也罢了,若要进去,随手掷出点什么,点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都昏睡过去。等他们早晨醒来,一致认为昨晚撞上了什么花精狐怪,于是一起烧烧纸,再不多管。
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呢?我也懒得去数,终于有一天该看我大唐朝的诗集了。平心而论,只觉得前朝历代的诗歌,都比不上我大唐朝的作品,一篇篇看来,真是余香满口,心旷神怡,常常在书库里呆到蜡烛燃尽,然后拿一本揣在怀里,趁夜色返回。那正是黎明前,夜色浓黑如墨,我却意兴盎然,折一根花枝,玩一套剑法。整个皇宫都沉沉睡着,知道我的,不过是高天大地,点点星光和泠泠的月色吧。
一晚在书库里读到了张怀谷的《春江花月夜》,这同样名字的诗,陈后主写过,隋朝的皇帝也写过,但都不如张怀谷的这一篇。我反复读着,止不住默默背颂。那诗里写着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我不禁想起峨嵋山的月亮来,从小到大,看她圆过无数,也缺过无数,我在月光下笑过,也哭过。我哭的时候,觉得她也是哭的,我笑的时候,她不也是在笑么?月朗风清的时候,师父师娘会率兴地比试一番,剑光闪闪如电,那风姿宛若天人。元师兄和秦师兄是对手,而我就会和小师叔酣战一场,他就在月光下笑着,顽皮胡闹的神情。小师叔,小师叔,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你再到金顶看云海了么?现在又是谁陪你练剑玩耍呢?你恐怕已在江湖行走多年,成了一个像师父当年一样负有盛名的侠客了吧?然后娶了一个像师娘一样美貌又体贴的、与你比翼双飞的侠女吧……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太遥远了,远得就像天边的月光,我想像嫦娥一样飞到月亮上去,师娘说练好轻功就能飞。步波心法,绝世的轻功,修习内力的妙门,即便练到第九层,月亮离我还是那么远。我哭,我笑,她却未曾悲,未曾喜,只是洒下一片清凌凌的月光,照着,照着我的峨嵋和我的蛾眉,照着云海成茫茫的银色,就和那晚一样,从没变过,从没变过,等我们都老了,死了,等我们的武功练了,又废了,她不会变,不会变,哪怕是等到下辈子,如果有下一个萧紫烟在峨嵋遇到下一个卫镜心,就算他们能比我们今生快乐一点,他们看见的月亮和我们看见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没有!没有!你那晚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对我公孙今日而言,已是一片月光,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合上了书,闭起眼来。不知乘月几人归,呵呵,何尝有人乘月而归,亘古不变的,只是长江送流水,一去不复返了罢了。我终于明白师娘为什么说功夫可以忘,诗是万万不能忘的了。原来人间的悲欢离合,诗里早已写得清清楚楚。功夫会不会,真是无所谓,可不知道这样好的诗,却真是枉来人世。这大唐朝,不,只怕是全天下,古往今来,只要天上还有月亮照着,只要地上还有长江流水,只要这人世间还有离别的苦楚,就再也没有比这《春江花月夜》更好的诗了!
我轻喟一声挥出手去,正拍在一架书上,那楠木架子应声而倒,轰隆隆的,书落了一地。我一惊,只听见外面有人喧哗:“什么人在里面?”然后几个太监执着灯笼,连同夜巡的侍卫冲了进来。我长笑一声,双手一搓,诗集就成了万千碎片,雪花般纷纷扬扬,然后在他们错愕的一刹那,我翩翩地从他们的头顶掠了出去,留下一阵“妖精妖精”的惊呼。
第二天皇宫里躁动不安,宫人们切切私语,我想是昨晚“妖精”闹的吗?可是他们要来大举擒妖?是找和尚道士还是调御林军来?反正我是不怕的,大不了离了皇宫……她们却说皇帝新纳了贵妃,就是那个叫太真的女道士,也就是原来的寿王妃杨氏玉环,皇帝原先的儿媳妇哩!
皇帝纳了他的儿媳妇……那又怎么了?我只想笑一场,他敢娶他的儿媳妇而不怕天下人的指责,而卫镜心你呢?你明明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你,却要偏说什么师叔不师叔、辈分不相当,空有一身绝世的武功,却连你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武功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了呢……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慕仙,只可惜啊,回头看去不过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你怕是寻遍了深山密林,找遍了井巷街坊,上天入地,却不知这世上早已没有萧紫烟这个人了,只有一个姓公孙的宫女,在这皇庭里,心心念念地,只颂着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三)
我回头对小十二说:“我们快把香案搬回去,迟了,怕是公公们要骂的。”
宫扶花抢上一步:“我来!”右手一托,便把香案举了起来,笑着对小十二说:“这位小妹妹,你在前面带路。”
小十二看得惊讶不已,连忙答应着走在前面。我坐在沉香亭里,片刻后宫扶花拉着小十二一路飞了来。小十二一脸的仰慕迷醉,恍恍惚惚的,又兴奋难捺。我说:“怎么?”
小十二说,她领着这个仙姑到了披香殿,那些太监宫女正要训斥她怎么回来得怎么晚,一眼看见独手就举起香案的仙姑,都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仙姑就在她们身上碰了碰,她们就都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说:“嗯,你平时也就这么出手了么?”
宫扶花说:“若不点倒她们,只怕和师姐说话,就会有人来罗嗦哩。我平时可不敢随便就出手,师父不许的。”
我问:“你习武多久了?”
她说,八岁入门,到今年整整十年了。
我微微一笑:“那你师父有没有给你讲过为什么要学武?”
她说:“自然是为了强身健体,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助危扶困,除暴安良。”
我说:“这不是你师父教的吧。”
她说:“是扶花的愚见。”
我说:“是啊,说愚也不愚,说不愚也愚。”
宫扶花听得莫名其妙,只说:“请师姐指教。”
我说:“你教贵妃的那套剑法叫什么?”
她说:“那剑法叫‘云剑’。是五年前师父带我到峨嵋金顶看日出,居然看见佛光啦,师父就舞了一套剑来。我在旁边看了,就记住了大部分,缠着师父要他教,他说既然我记住了,就教给我,然后指点了我一下,我也就学会了。师父说他是看见云海而舞的,就叫‘云剑’。”她说着,脸上止不住为自己只看过一遍就记住大部分招式的得意。
我说:“这么说,不是你师父教你,而是你教你师父了。”
她又听得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你师父不过是随兴而舞,你若不在旁边记着,他自己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到底舞了些什么。你还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