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很不巧。那两扇看似紧闭的雕花大木门没有关死,紫秋阳心急火燎地往前扑,结果门一下子洞开,两个人都跌倒在地。屋内光线明亮,骤然间的刺目使纤纤闭上眼,身下是柔软厚实的地毯,但她的背还因硌在凹凸不平的木门上隐隐作痛。紫秋阳手脚并用像大章鱼一样全面地包裹上来……纤纤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出气,他好像慢下来了。奇怪,他松手了……她睁眼看见有人站在一旁,视线往上,再往上……紫秋洵一脸寒霜,冷冷地:“起来!”——这里是他的书房。
紫秋阳欲火炎炎,烧得脸都变了形;纤纤发乱衣松,满面通红,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是撞在枪口上了啊!她有什么资格说“不”呢?
紫秋洵踱着步,取了一根雪茄点燃,突然转身扬手,“啪”地一声,纤纤吓得眨了一下眼,但是,她并不觉得脸上疼,却看见紫秋阳滴溜溜转了个圈子,颊上五个指印。
“谁许你这么做的?”紫秋洵冷冷发问,恰如一盆冰水浇得紫秋阳透心凉。
紫秋阳眼珠子通红:“你自己不……还不许我吗?”
紫秋洵依旧冷冰冰的:“她是秋如要的——就算是我的,现在也轮不到你!给我滚!”
纤纤惊魂未定,几乎是要哭出来。她理了理头发,低头看,腰带没了,长长的睡袍自然地往两边分,半遮半掩。紫秋洵瞟了一眼,她急忙把两襟拉拢,一直拢到下巴,不知所措地看看紫秋洵,胆战心惊地又赶紧把头低下。紫秋洵有些烦闷地吸着雪茄烟,哼了一声说:“你运气很不错啊,我本来半个小时前就要出去的……”他说着拉开门,纤纤跟在他身后两三步远。走廊两边都是差不多的雕花木门,她忽然忘了自己是住哪一间,然后看见她的腰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弯了个圈儿,仿佛带着又凄惶又可笑的神情在窥探谁的脸色。
紫秋洵轻轻开了一扇门,点头示意纤纤也进来。一盏光线极暗的灯,纤纤看清楚了,房间很大,是他的卧室,四处散放着和真人一样大小的洋娃娃、毛茸茸的玩具狗。一张风格古雅的大木床,四角都有高高的镶满花钿的柱子,顶上挂着一层烟云般的纱帐,松松地搭在床头,紫秋如正蜷着身子浓睡!这小东西在晚餐时醒来,喝了点粥,洗了个澡。紫秋洵问她要不要去高家的寿宴,她皱眉:“我还要睡!”紫秋洵便先备了一份礼物送到石鹿酒楼。
虽然走在地毯上悄无声息,他仍放缓脚步,上前低头看,她怎么就睡得这么香呢?半张着小嘴,眉眼带笑。一时间他有些出神:她在做什么样的好梦呢?
纤纤看见紫秋洵浅笑了一下。他轻快地走到房间左面的墙边,打开那里的一道便门,让纤纤进去。纤纤一看吃了一惊,正是她的房间。他关上门说:“你把正门锁上,以后从我的房间里进出——不用怕他。”纤纤呆看着:虽然冷冷淡淡的,却多少带点可亲近的神情。“你也不用依从他。”他顿了一下,补充说,“除非你愿意。”
“我不愿意!”纤纤立刻说。
“那很好。”他略一点头,“你睡吧。”他从便门出去,留下纤纤一个人继续发呆。
暮色永远在高空徘徊而从不降临。不夜城在夕阳西下后流光溢彩,仿佛刚睡醒一样精力充沛,这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狂欢,艳舞,沉醉,豪赌……紫秋洵独自驱车急驰在和白昼一样明亮却比白昼更多彩的路上,空气里的歌声和酒香逐渐变得浓稠,酽酽的,半透明。他在变换的灯光下掠过,嗓子里有些干渴。放纵的分子紧紧挤进毛孔里来,慢慢随血液流遍全身;他心神摇曳之际不由心跳加快,接着又渐渐镇静。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空空的皮囊,里面全是致命的空虚;他对这空虚一秒钟也忍受不了了,急需一些令人兴奋的刺激来填满这皮囊。这空虚是毒,令他窒息。他必须找东西来抵挡,否则就会像被狼蛛狠叮过的昆虫一样,毒液扩散到全身后麻痹而死。他恍眼看见一轮月亮被钉在某座塔状高楼顶端长而黑的独刺上,那月亮是肉色的!那根刺在他心上也扎了一下,他不由一悸,真的中毒一般有点头晕,接着他想起了半遮半掩的纤纤的身体。他明确地知道如果现在纤纤在身边他会做什么,因此心底原谅了紫秋阳的行径。他很希望现在纤纤真的就在身边,并纳闷自己刚才和她单独在房间却无所作为。
他到了C大街十五号6B房间,正要掏钥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浓妆美妇却开了门。她一身要出门的盛装。
“你要出去?”他问。
美妇惊讶地抬抬眉毛,抿嘴笑:“你来了,我怎么会出去呢?”
他也轻轻笑,闪身进屋。
美妇吃吃艳笑地关上门。
第四章 明珠
陶雪霖是个美女。美女怕什么?怕老去吧?
陶雪霖不怕老去,她怕紫秋洵。
陶雪霖十七岁刚出道,成为名动不夜城的花魁时,紫秋洵还没有出生。她第一天晚上的竞价超过一百万,此后每次都不下八十万。过了两年,她的身价超过一百五十万。到了三十岁,不夜城拜倒在她裙下、肯付千金买她一笑者仍不计其数。她驻容有术,年逾四十看上去也和三十岁一样,稍加装扮,除了更具成熟的风韵,和二十岁没什么区别。她觉得自己稍胖了一点——没关系,紫秋洵不在意的,并且,他似乎是比较偏好丰腴的体态。
陶雪霖在三十八岁那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仍是明珠夜总会最亮的明珠——小病了一场,有半个多月没露面。可把不夜城的绅士们担心坏了!等她出来的那一天——病愈的佳丽更迷人,他们深谙此道——竞价是三百万!她休息了大半天,养足精神,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温泉浴和一个小时的按摩,然后漫不经心地啜着冰镇的鲜果汁,倚在窗前,看夕阳渐渐沉没。柔软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扬。她猜测着今晚会是什么样的人俯在裙下:年轻英俊温情款款的贵公子,或者秃顶凸肚有心无力的小老头?
总管彩夫人带来了一封信。“三百万啊!”她说。
“我听说了。”陶雪霖懒懒一笑,漫不经心地拿起信——每次都是这样,赢家们总在精美的信封上恭恭敬敬地写下“陶小姐玉展”,里面是一张喷香的信纸,写满清高而甜蜜的久仰的话,然后请她在某时某点大驾光临某处,下面是骄傲花哨的签名。多半还会附上一朵玫瑰或一样别致的珠宝。看惯了这些,她也就爱搭不理地不置可否。
可这一次是个很普通的信封,马马乎乎地写着“陶启”。里面也是一张普通的信笺,写着“晚八点C大街十五号6B房间”,再没别的了。墨水很浓,落笔很重,每个字都凌厉狂放,仿佛和别的字处在一张纸上是耻辱,愤怒得要跳出来。她倒吸了一口气:“这是……这是怎么会事?今晚是谁?”
彩夫人说:“听说是紫家的大家长,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陶雪霖气得满脸通红,“开什么玩笑?”
但她还是准时到了指定地点。那是不夜城常见的豪华公寓,晚餐摆在桌上,整齐的银餐具闪闪发光,只是为她准备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别人。她枯坐到十二点,仍旧是独自一人。她万分恼火,无聊地把灯一盏一盏打开又一盏一盏关掉,然后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从来都是赢家们到明珠去接她,和她共进晚餐,再到音乐会或歌剧院去,接下来是他们尽量豪华的别墅,再送她回明珠,并有许多珍贵的礼物。今天头一回由夜总会派车送她来,又是这么一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的公寓!她突然间害怕起来:最亮的明珠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掌心呵护惯了的,可这一回——从今晚八点到明晚八点,她可完全属于那个十八岁的紫氏大家长哩!万一有人偏喜欢把最亮的明珠在脚底碾碎了,那也是付了三百万的啊!
一个人独坐着,惊异恼怒后不知不觉有了倦意。猛听见门响,她一惊之下立起身,一个穿长长黑大衣的人径直进了卧房,开了灯,命令她:“进来!”
骤然的强光戳着她的眼,使她有要流泪的感觉。逆光中的背影尤其高大英挺;纯银般的嗓音含着冷峻的怒意和威严,以及鄙视一切的不耐烦。她慢慢走进去,看清这个年轻人,披到肩下的浓密黑发,脸色苍白却俊美异常,如一尊白玉雕成的邪神像。他冷冷的逼视下,她恐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