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苏珊+斗龙之夜+鲸的灭绝+九州·梳头娘子+猴王+久久(18)

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再后来,别说猫狗鸡鸭,就连老鼠和老鼠藏在洞里的谷米都被我们挖出来吃了,树皮树叶和烂皮靴也都煮来吃了。还有一次大哥半夜回来时,有人从暗地里跳出来抢他的馍馍。他们在门外打斗起来,师父操起门刃跳出去时,大哥已经被那人打倒了。我们把他抬进屋来,看见他的头上被砸了一个大洞,咕嘟咕嘟地冒着血,到天亮时,他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罢。师父、二姐以及二姐的公公婆婆围坐在一起,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悲恸。毕竟城已经被围这么久了,而默铭城渐落下风,大概大家都明白,总有一天会被杀死。所以,只要噩运不是猛然间全部从天而降砸得人头晕目眩,只要它来得缓慢一点、一寸一寸地逼近,我们就不会那么恐惧而剧烈挣扎了。我们会慢慢地往绝地里缩,好像我们是蜗牛,有人在拆我们的壳,我们只能往螺纹的更深处躲;一面默默地看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割下来挂在刀尖,一面把自己拼命地迭起来、把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的部位放在最外面,同时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指望着这般鲜血淋漓的委曲求全能够苟延残喘。

我们谁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听城头攻守双方的挣命杀伐。许久,师父突然抬起头,轻轻说了一句:“这不算夭折啊……”

我想她的意思是,她还可以继续做梳头娘子。

我也不知道是在第九九八十一天,还是在第九个九九八十一天,默铭城被南宫哲藤攻占了。其实仗不用打这么久的。城主早就派出使者,到姬邈军中乞降了。但是,南宫哲藤回答说,早叫你们投降,你们干神马去了?老子今日偏不受降!老子就要蹀血屠城!

城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十分绝望,然后大家都认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于是,虽然知道没有取胜的可能,厮杀起来倒更凶猛顽强了。

养父应该是在破城时战死了,也不知是被人砍死的还是被马踩死的。至于二姐的公公婆婆,他们早就被城里的人杀死了。因为打仗打到最后,大家没吃的了,只好开始吃老一点的和没什么用的人。作为梳头娘子的师父,其实也没什么用,不过师父身材高大,挥舞门刃十分勇猛,她带着我和二姐——二姐抱着她的儿子——东躲西藏。二姐在看见公公婆婆被人打死的那天就有些痴痴呆呆了,而我,我说过,我不是一个正常人,连我这种妖孽的心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紧张、太不舒服了。不过我像人一样有血有肉,所以我知道,我要么被城里人分而食之,要么被城外的敌军砍杀,我目睹了这一场战乱和困苦,也仅限于目睹。就像石子丢在结冰的水面,石子会蹦跶两下,但惊不起涟漪,并且那颗石子最终会停在坚硬的水面,而不会沉入黑暗柔软的水底。我们老鼠似地在城里逃窜了一阵,师父忽然发觉她的外孙已经很久没哭闹了。她死命地把二姐的手指掰开,把那个脏兮兮的襁褓夺过来,才发现小孩早就死了。也不知是被饿死的,还是因二姐抱得太紧、被捂死的。那死小孩的脸上已经开始淌绿水了。

师父很震惊,有些恼怒地看着二姐,二姐倒是很坦然地和她对视。师父忽然泄气地坐到了地上。二姐也就很坦然地和她面对面地坐下来。我不吭声,直到觉得地面有些隐隐的震动,才弯腰扯了扯师父的袖子,示意她看那些举着刀枪隆隆奔来的骑兵。

城破了,南宫哲藤带着军队进城了。

然后就是屠城。屠城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何况默铭城是一座小城,死的人或许不算多,不值一提。不过我和师父还活着。说起来事情挺滑稽的,守城时女人是没用的,会被最先杀来吃掉;不过敌人攻进城里来,往往会把女人留到最后才杀死,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虽然我不算是个女人,不过我看起来十分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们——我,师父,还有很多其他的女人——被赶在一起。这群人里有不少人曾请师父梳头,不过现在所有人都蓬头垢面的,还有人刻意地在脸上抹了很多煤灰。她们都小声啜泣着。一个小军官前来查看,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搅扰,哭声似乎更大了,又似乎更压抑了。大家拼命地往彼此身上挤,结果是谁也没挤过谁。所有人都把脑袋拼命地往胸腔里缩,又缩不进去,结果是我昂着脖子,倒被那小军官一眼看中了。

他是来替南宫哲藤挑一个漂亮女人的。

是先奸后杀、先奸后杀,还是先奸后杀呢?我不禁感慨,命运还真神秘、让人猜不出结局啊。

师父突然站起来了,从从容容地对那个小军官说:“军爷,我的女儿还是无暇之身,能够服侍南宫将军是她的福气。乞军爷恩允,容我为女儿梳洗打扮。”

那个小军官瞪着眼睛看师父,我也瞪着眼睛看师父——梳头娘子的规矩,母亲是不能给出嫁的女儿梳头的,所以二姐出嫁时,师父专门去外地请了一位梳头娘子来。就算我不是师父的女儿、我是她的徒儿,但师父现在已经是寡妇了,她不能给人梳头了。

何况我又不是出嫁。

不过,我也不算什么无暇之身的女孩儿吧?

那个小军官最后还是点头应允了,毕竟献给上头的战利品,虽是好货,也得有点品相。他甚至还给我找来几条看起来挺干净、做工挺好的裙子。在一个小房间里,师父帮我洗澡,外面有人偷看,大声地议论。然后师父让我坐下,帮我梳头。

养父为师父做的那个精妙的盒子早就不见啦,那些各式各样的梳子,那些雕花的发刷和精致的小瓶子,以及瓶子里那些幽香绵长的发油都没啦。师父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她自己惯常用的牛角梳。我的面前也没有镜子,我不知道师父会给我梳个什么样的头。

“鸦野啊,我的手艺,你只学了一成也不到呢……”师父有些伤感地说。

我不吭声,何止是一成也不到啊?师父会梳九九八十一种美丽的发髻,我连其中的一样都没学会呢。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没有一种发髻,能够让女子这一辈子既能平安富贵、又能多子多福,还能不被狐狸精夺了丈夫去。”师父一面说,一面用那把牛角梳在我的头发里上下穿梭。然后,为了把满把头发均匀等分,她用梳子的一端在我的头皮上轻轻划着。师父的拿捏是极精准的……恍惚间我想她拿的若是一把刀,一定能把我的头切成大小相同的若干块。她的手指在我脑后翻勾折捻挑抹抽拉,好像我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根一根的琴弦;她不仅是要弹奏一曲优美繁复的旋律,还要把着旋律凝固下来、让众人瞻观、赞叹和流传。我记不得我见过她多少次给人梳头了,也不记得她给我梳过多少次头了,但没有一次的手法如我现在所感觉到的那般复杂。

“鸦野啊,你不用怕……”师父说。

我心想我一点儿也不怕啊。

“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怕,我是白嘱咐你。”师父自言自语般地说,“其实有那样的发髻,只是寻常女子梳不成,因为她们的头发太少了。不过没关系,师父今天给你梳这样的头。”

“要我报仇吗?”我低声问。

师父的手停了停,没有回答。然后,她的手指继续在我的头上撩动。她拧着我的头发,让它们打着卷儿,相互盘绕、勾连、往复折叠,以形成某种形状。我感觉她把什么东西,一股一股的,压在了我的头发里。师父的手很重,我的头皮被扯得生疼。这或许是为了把那些一股一股的东西压得紧密严实罢。我们都静默着,听门外传来橐橐橐橐的脚步声,喧哗声,刀鞘和皮靴的碰撞声,还有,就在我耳边,牛角梳在头发里的厮磨声,嘶嘶的低响,如冬眠刚醒的蛇扭动身躯,鳞片在刮擦。而梳子每在头发里摩挲一次,师父便低低地念出一声祝福的话。祝我一生平安富贵的三十六句话,祝我多子多福的一百句话,祝我的夫君对我一心一意、永远不会被狐狸精迷惑勾走的七十七句话……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哪怕她是最尊贵的公主——有足够多的头发,来承担这么多的祝福;而这些祝福实在是太多了,我已经数不清那到底是多少句话了。

如果这些祝福全部实现,对一个女子来说,那将是多么完美、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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