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抬头,重山之外,青翠的蓥华山已经近在咫尺。师父还没有到吗?正当我心中七上八下之时,眼前的老伯又说话了:“乾道没见过,容貌出挑的倒是有。”
我愣了,指向身后的阿遥:“是不是说他?”
对方摇头:“是女的。你们不知道?这两天松风茶社的门槛都要被踢烂了。”
也就是说,这几天镇子上来了个美人,天天在茶楼喝茶,引人围观。又不是花魁出街,好看归好看,寻常女子哪有每天把自己晾出来任人看的?这事稀奇,但说到底也不关我们的事。
谢过了老伯,我还是不放心,犹豫道:“阿遥你说,师父会不会绕了路?”
据上一个镇子的居民所说,师父经过那里是两天之前。也就是说,师父有可能就在如今这个镇子上,也有可能已经离开这里,继续靠近蓥华山。
“你这么不放心,”阿遥道,“等下桩案发不就知道了。”
也对,这一路上,只要是规模稍大一些的聚落,都没逃脱过毒手。下一桩案发在哪里,就能证明那个凶手在哪儿,毋庸置疑。我稍稍有了点信心:“这个镇子不比杨村小。如果‘妺喜’接下来就在这里行凶,我们能当场抓住凶手吗?”
“试试。”阿遥回答。
之前的几桩凶案,都发生在夜里。受害的最多一次有十七人,最少也有六个人,死亡地点还不仅一处。可惜的是,地点并没有什么规律。
有在村子偏僻处一口气将人杀够的时候,也有游荡在城中,袭击落单行人的时候。好在镇子不大,我叹口气:“只能硬来了?”
阿遥点头:“分头巡夜。”
吃饱了晚饭,看着天色暗下来,我开始与阿遥分头行动。这一路上,被“妺喜”夺取性命的少说也有五十人,说实话,我没有自信能够赢过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
但我现在朱砂纸笔都在手,至少能做到发现伤亡,立刻联系阿遥。大概是受到下游凶案流言的影响,大街小巷早早就没了人影,寂静一片。我负责东边一片,阿遥负责西边一片,漫无目的闲逛了两圈之后,夜幕罩下,彻底入夜。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那就是我累了。
只待在一个地方不能看到全部的情况,但要是一直这样兜圈子,到不了下半夜我就会累得迈不动步。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佛塔。
那是个不高的六角塔,一共也就三层,可是足够了。我点亮灯笼来到佛塔下,这才发现,它废弃已久。雕刻着异兽的瓦当上结满了蛛网,我跨过朽坏的门槛上楼,镇子的屋脊一点一点展现在面前。到了第三层,我忽然察觉到,这里有人。
有轻微的呼吸声,惊扰空气中的尘埃。我抬头向窗边望去,与一双眼睛乍然相撞,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不是做梦,就是幻觉。我舌头都打结了:“秦秦秦秦金罂?”
那样明艳的容貌,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无所遁形。女子依稀穿的是藕荷色下裳,她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窗口。我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窗前,窗外的镇子已经归于寂静,她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阿遥阿遥,阿遥快来!”
窗的灰尘被拂去了一片,显然,秦金罂曾在此托腮凝望沉寂的小镇。阿遥赶来得很快,看见他,我劈头便问道:“你来的时候看见秦金罂没有?”
他骤然拧起眉头:“秦金罂?”
“对,刚刚她就在这里,”我简单描述了方才的情景,苦恼道,“她怎么会在这里,昆吾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遥反常地没作声。我想起了什么,抬头问:“你和秦金罂要好,她没有联络你?如果秦金罂和雪时散伙,那……”
阿遥突然打断我:“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你见的秦金罂是假的。”
他启齿得突然,没有一点铺垫。我一愕:“哪个秦金罂,昆吾宫的秦金罂?”
“嗯,”夜色中,阿遥平静回答,“假的。”
我犹豫了一下:“那刚才的秦金罂?”
“也是假的。”阿遥笃定。我有些怀疑了,斟酌着,问他:“你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
难道,真的秦金罂,其实一直与他保持着接触?
“不用见,”阿遥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出了似曾相识的话,“秦金罂早就死了。”
我怔怔看着他,忘记了说话。
“我亲眼看着她死的,死透了,”阿遥说,“所以,你看见的秦金罂,一定是假的。”
第40章 卌·反水
秦金罂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我第一个反应是问“怎么回事”,第二句出口的,则是“我师父知道吗”。
阿遥反问我:“与秦金罂有关的事,你知道多少?”
秦金罂?她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女妖君,蓥华山出身,有一个弟弟秦六意。二十年前,她被昆吾宫抓住囚禁起来,与我师父相识后,说服我师父在十二年前将她放走,自此不知所踪。
“差不多,”听了我的话,阿遥道,“接下来的事也不复杂。”
虽然正道没人知道秦金罂逃走是为了什么,但她是妖界的头头,说什么也没有任她逃走的道理。
她离开昆吾山之后,各门各派均派出人马围追堵截,沿途氏族弟子也纷纷出手,秦金罂举步维艰,险象迭生。
还是被她逃回了蜀中。但就在距蓥华山只有几步之遥的熊耳山,秦金罂被围攻,走投无路,最终香消命殒,形神俱散。
我喉口干涩:“十二年前。”
——那年我五岁。也正是那年,我看见了石榴花簇拥中的秦金罂。如果那并非幻觉,极有可能,那是她死前与人的最后一个照面。
“那我师父……”
阿遥叹气:“你总是将你师父看作五岁幼童。”
这其实不能怪我,师父在我面前,的确从来算不上坚不可摧。我头疼极了,只得暂时抛开不必要的悬念:“好吧。顺藤摸瓜,不会出错。”
将该收拾布置的都办妥了,想着还有几个时辰好睡,我倒下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桌上摆着已经放凉的萝卜糕。阿遥呢,等不及我醒来,所以先走了?
我胡乱吃了几口,赶着踏进了松风茶社。正午时候,按理说茶客都该回去吃午饭了,松风茶社依旧座无虚席。从大门一抬头,便可以看见二楼雅座上,独个儿占着一个桌子的“秦金罂”。
看来昨夜我没有眼花。居然真是她,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她显然也第一时间看见了我,赶在堂倌告诉我客满之前,不轻不重出声道:“等你一早上了。”
随即递过来的是嫣然一笑。满堂哗然,为美人而来的茶客们窃窃私语,用目光将我从皮戳透到了骨。我硬着头皮上楼去,坐到她的对面。她穿一件秋香色上裳,藕荷色下裙,一副闺阁少女打扮。
她也不替我倒茶,自顾自又要了份点心。大庭广众之下,我浑身不自在,只想速战速决:“你来这里总不会是巧合?”
我原以为她还会与我斡旋一阵,岂料她懒懒一笑,道:“哪有巧合这回事呀。我在昆吾宫待得难受,谁也不给我好脸色,才只好从雪时手底下逃出来了。”
她措辞随意,我微微动了动嘴唇:“待得难受?”
“是呀,”美人委屈道,“尤其是那培风殿的……是叫‘子崇’?容貌耐看笔也耍得漂亮,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她必定清楚看见我的脸色变了,可她面色如常,饶有趣味般托腮凝望着我。我吸一口气,道:“你应该知道谢师兄出事了。”
她乍一出现,我与谢子崇就被派外出历练。在离开昆吾宫之前,我可从未听说过他俩打过照面。引逗着我玩似的,眼前的女子弯眸一笑:“知道的。”
我骤然烦躁起来。心头明知这样就中了圈套,但我的指甲还是嵌进了自己的掌心:“所以‘妺喜’在你手上?”
她就等着这一句似的,笑出声来:“对呀。”
“你扮作阿遥伤了谢师兄?”
“原本是想杀的。”
“也是你一路杀人?”
“是我,”她气定神闲,甚至解释道,“不杀人,怎样让玄都知道我在哪里?”
她的毫不保留,让我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在昆吾宫,她交给我“妲己”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对她放下了防备。甚至因为她的坦率,还产生了那么一点近似于好感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