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话没说,阿遥将手中的糖包抛给我。我接住,将纸包撕开,掰下一块晶莹剔透的塞进嘴里。山楂糖酸甜可口,我更饿了几分,想想便将桌上的灯草糕重新抓了起来。
拆开纸包,灯草糕雪白软糯,甜美芬芳。还是糕点抵饿,见我不作声开始吃,阿遥扬眉无声笑了,走进来两步坐下。
毕竟是七年的老交情,大局为重,这两天的事就算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将糕点也往他面前推了推,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许我去熊耳山?”
“你应该听过别人叫我作‘蓥华君’,”他也摸了一根灯草糕在手,对答如流,“蓥华山如今算是我的地盘,事态复杂了,会给我添麻烦。”
“熊耳山,”我纠正他,“在集市上,你下意识说的,是‘不去熊耳山’。你骗不了我。”
轻微的一声响,是阿遥咬碎了嘴里的糖。他别开目光:“……没有‘为什么’。”
我去抢他手里的灯草糕,被他避开。他讨饶道:“下次告诉你。”
“下次?”我问。他咬下一截灯草糕,浅浅叹口气:“到了蓥华山就说。”
我不以为意地重新提笔,反正也没几天了。门外响起脚步声,李大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添不添灯油?拿回来这么多,在画啥子?”
“哄夜哭郎,”我顺手拿起一个画好的草编蚂蚱,递给她,“放在夜哭的小孩儿枕头边上,保准好。我画一些,明天拿出去卖。”
出乎意料,李大娘看着蚱蜢,忽然伤感起来,提出想买一个走。我好奇道:“都压坏了,拿多少走都不打紧。大娘中意这小玩意儿?”
李大娘摇头,道:“明儿个是张家娃娃的头七。那个男娃娃,最喜欢这些东西。”
我愣了愣。李大娘反应过来,忙道:“看我,想不起小仙姑肯定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死了好几个人。都是被杀的,官府啥子都查不出。”
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惊讶道:“连小孩都杀?”
“就在西郊的路头头上,男女老幼都有,十来条人命,”李大娘嗟叹,“说是山匪。哪里来的只杀人连褡裢都不搜的山匪?”
斟酌着事态,我着手收拾笔和朱砂:“这个点了,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头七的小孩吗?”
死去的张家孩童不过五六岁,躺在薄薄的苇席上。年幼夭折的孩子,连薄棺都讨不到一副。微侧过身挡住张家人的视线,我将小孩尸身上包裹的缎子新衣撩开。
——紧贴着伤口,淤痕如同碎裂的冰面在孩童青白的肌肤上蔓延。不可能是“妲己”,“妲己”如今应该已被赵玄罗带回昆吾宫。
那么,就是“妺喜”。我眼睛尖,注意到苇席下面压着一纸黄符,上前去将它抽出,上面是熟悉的笔触。
师父。从十岁起,我画符就是师父手把手教的,他符头什么画法符尾喜欢在哪里收笔,我都一清二楚。这是一张镇灵符,七日之内,师父也曾经过这里。
“妺喜”在这里现身杀人,所以师父追踪至此。理所当然。我似乎终于摸到师父的行踪了。身后有张家人在议论:“他们好像逆着江上去了,周庄也……惨得很……”
我的手指抖了抖,回头:“谁?”
“山匪,”有人回答,“从下游来的,一路上都在杀人。听官府的人说,我们这里是第二起。后来沿路过去的周庄杨村,都比我们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超级爱留评的小天使们啊啊啊,想把幸福感复制一万份在大街上分发
第39章 卅玖·巡夜
离开张家后,我进一步问起我师父,李大娘居然记得一清二楚。她说,那位留下符的道爷是在孩子死后第二天到的,问清了死状挨家查看过尸首,就离去了。似乎搭船继续逆流向西。
“妺喜”一路杀人,师父一路追踪。对方究竟想将师父引向哪里?我焦躁不安,阿遥无奈道:“你是不是太小瞧你师父了。他纸条上怎么跟你说的?”
——“赴蜀中”。我咬唇:“蓥华山……师父早猜到,对方想将他引向哪里?”
我冷静下来。的确,师父主动离开昆吾宫,一路追到这里,不可能毫无把握。想了半天,我叹口气:“行吧。我先把债还清。”
一大早,街市上已经熙熙攘攘,我从不知道,原来朝阳初升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叫卖声充斥于街面,我在李大娘的藕笋摊边将缺胳膊断腿的蚱蜢都摆开,画了一晚上,此时蚱蜢们个个描着朱,漂亮非凡。我这一身打扮惹眼,很快开了张,转眼日上中天。
要是将手上的蚱蜢都卖完,钱就能还个七七八八了。美滋滋算着账,阿遥将半个笋壳摆到我面前。里头是份豆腐脑,恰好饿了,我便没有客气,端起来吃了。
阿遥坐到我身边,晒太阳。他样貌出众,路上行人都免不了顿一顿足。李大娘大约也好奇了,便问他:“儿郎是胡人?”
他也不恼,顺着话头懒懒一笑:“不算,中原长大。”
李大娘挑了一截白嫩的藕笋递给他,他顺手接了,咬得脆响。我吃着豆腐脑,此时不禁失笑。李大娘又转向我,问:“小仙姑,你们出家的还能不能嫁人生娃娃?”
“我从昆吾宫来,”我回答,“修的不是全真一派,嫁娶酒肉都不拘的。”
李大娘也递给我一截藕笋,盯着我的脸,殷殷笑道:“你们以后的娃娃肯定白净,不晓得有多漂亮。”
她明显误会了。这么一误会,让我又想起那夜阁楼上的酒气,险些被豆腐脑呛着。
“李大娘,别说了,”我咳嗽道,“我们前两天打架差点打到鱼死网破。”
“昨天,”阿遥忽然插嘴,认真告状道,“她在大街上动手打我,把别人摊子都砸了。”
说罢,还抬起下颔示意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蚂蚱,以示人证物证俱全。李大娘看他的目光霎时充满了怜爱,责备我道:“什么事是说不开的,非要动手?”
我一口豆腐脑噎在喉口。阿遥又扮红脸替我说话道:“已经说开了。”
李大娘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又特意挑了一截最嫩的藕笋,递给他。我哭笑不得,小声:“就贪这口吃的?”
他将手中的藕笋送到我嘴边:“这截甜。”
推开他的手,我支住脑袋,问:“话说回来,你真要帮我?”
闻言,他收回手,看了我一眼。随后,他答得理所当然:“我不会帮你。”
“……诶?”
“我们是合作。”他嘴角浮起笑,啃了一口藕笋。我“噗嗤”笑出声,始终悬在心头的大石,也应声落地。
我感叹:“你这人只要不喝酒,还是能相处的。”
世界上的确有一种人,沾酒就性情大变无恶不为,我知道,也体谅。冷不丁提起酒的事,阿遥的神色果然凝固,我笑道:“放心,吃了你的糖,既往不咎。”
“只要不再犯。”我补充道。
一天下来,我的货物在日落前就售罄了。到末了,还有不少人找到我,要我在纸上现画一些。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钱还给货郎。
货郎折断的货架由绳索绑好,架上已经重新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草编蚂蚱,全都翠绿喜人。我看得喜欢,可囊中依旧羞涩,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和阿遥走出几步,我叹气惋惜自己没留两个来玩,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已经出现在我眼前。
触须折断了一根,翅尖泛黄,依旧玲珑可爱。我抬眼看看眼前人,不确定道:“阿遥?”
他另一手拎起蚂蚱的触须,解释:“卡在我衣袖里。”
我宝贝地将它接过,喜不自禁:“送我了。”
觉得好笑似的,阿遥也诩笑:“送你。”
雇了一只船,一路向西。周庄,杨村,途经村庄的死者身上,都有“妺喜”留下的标志性伤口;同时,只要我形容出师父的外貌,也必定会得到“见过”的答案。
日夜兼程,追赶了五天。夕阳西下,我与阿遥照常下船打听消息。这个靠江的镇子很小,我在男女老少的话语中听出了乡音,可当我问起是否有人蹊跷被害时,得到的答案却是“没有”。
我精神一振,紧张追问:“那这几天有没有外乡人来过?是一位穿天青色的乾道,三十上下年纪,容貌很出挑。”
终于,我听见了期盼已久的回答:“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