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的惨案,原本就是梁监院挑起事端,欺上瞒下,一意孤行。只怕江宫主那时一眼看出了来由与他的野心,可是已经箭在弦上,为时已晚。
江北徵最大限度地做了他能做的事:他救出廖伯,廖伯在大火中双目失明,失去生活能力。于是江北徵抓来周边的小妖,与小妖们定下血契,强迫它们遵守约定,每年替他为廖伯送来粮食。
所以每次来送东西的人才来去无踪,从未被廖伯抓住过;所以即使是在燕埠没落,只余残垣断壁的今天,粮食依旧每年如约现身。
“三十年过去,曾经的燕埠居民就算还活着,大多都遗忘了被灭门的燕家,”讲到最后,阿遥缓声,“但廖伯不会忘。也多亏有这些口粮让他活到现在,只要他活着,燕氏就算还存在。”
阿遥所讲的道理,我懂。我叹息,道:“江北徵这个宫主当得也太窝囊了,我在昆吾宫,几乎从未听人提起过‘江北徵’三个字。难不成,他是在燕氏一役后发现真相,才将昆吾剑藏了起来?他又是怎么死的,梁监院终于对同门兵戈相向?”
阿遥凉凉道:“他是被燕氏的人杀掉的。”
我心中“咯噔”一声。
原来,燕氏还有幸存的在生者。难道杏儿,她与燕氏当年的三小姐如此相似,是因为她就是燕氏后裔?
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发问:“杏儿怎么会和秦六意……”
“杏儿她,是秦六意炼出的柳灵儿。”对此,阿遥只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
离开廖伯的家,我与阿遥在燕埠晃荡了半日,直至天色完全转黑,也没找到秦六意杏儿或任何妖物的踪迹。
看来,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抢走我的剑,就不会直接回到燕埠,被我们找到。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燕埠居然真的已经只剩下廖伯一户人家。
据阿遥说,一年之前这里都还余下二十来人。可惜,近期燕将军苏醒在即,对生魂血肉的需求陡增,秦六意一行人再顾不得挑拣,一口气将他们都抓住投下了悬崖。
其中就包括廖伯十三岁的孙女莺莺。
这个孙女是廖伯从邻镇乱葬岗捡回来的,一直视若掌上明珠,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为什么单单放过了廖伯?”我问,“难不成是秦六意动了恻隐之心?”
“当时在家的两个人中,”阿遥的额角动了动,“有我一个。”
哦。也不知这对廖伯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最后,我与阿遥还是回到了廖伯家,且先歇一晚再作打算。我俩睡在阁楼上,脚下的木板薄且旧,一踩就吱嘎响。廖伯家只怕没有干净的被褥,于是我俩也就事先跟他说好,什么也不用准备。
将羽衣在地上铺一铺,我就趴下了。阁楼虽然窄小老旧,但胜在视野好,也够隐蔽。阿遥席地而坐,靠窗看夜景,我就趴在他旁边。
脚步声在木梯上响起,是廖伯端着小碗上楼。碗里盛着半碗糖水,廖伯摸索着,颤颤巍巍将小碗送进我手里,苍白龟裂的嘴唇动了动:“莺莺,喝了睡得好。”
我摸着糖水碗,尴尬得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不该接。阿遥用口型示意:“年纪大了,常常糊涂。”
我也就只能接过碗,代去世的莺莺姑娘受了糖水。糖水温热,我一边啜饮,一边听着廖伯缓而谨慎的脚步声远去。燕埠的空气中,充斥着古老木质与动物尸骨腐朽的气味。有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秦六意,忘记了剑与师父。
“阿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捧着碗与阿遥闲话,“在燕埠我感觉很自在。”
阿遥不看夜景了,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没有说话。
“一年多了,廖伯一直在等莺莺,”知道他在听,我也就放任自己说下去,“我离家已经五年,爹爹阿娘也一定无时无刻在等我。可是我莫名有些害怕,这些年来,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也讲不好。”
常常会有陌生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对此无法解释。这事我从未对人提起过,哪怕是师父——可是,在燕埠熟悉且温柔夜色中,我被蛊惑一般恍惚着,断断续续说得多了一些。
糖水喝到最后,没溶化的糖晶淌进我嘴里,一咬,沙沙作响。
“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兰五花’,我弟弟叫‘兰六意’。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总觉得,我该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才对。
“我甚至没理由地觉得,那是四个姐姐——大姐二姐最会翻花绳;三姐好打扮,喜欢摘野花;四姐在村里总是被欺负,难过了就对着我哭……可显然,这都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抱着空碗絮絮。阿遥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冲着我伸过手来。我怔怔闭了嘴,眼见着他将手指递到我眼前。
凉凉地轻轻地,他的指腹擦过我的脸颊。
我头脑中轰然一声,理智溃不成军。我的后脑“咚”地撞上墙壁,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阿遥收回手,轻描淡写道:“你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的确摸到一把泪水。可是哭归哭,我扔下空碗,愈加毛骨悚然:“但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
阿遥一时语塞。
说实话,我感觉很糟糕。师父萧子岳初生铃铃甚至雪时替我擦眼泪,我都勉强能接受,可偏偏是阿遥,无法想象。经过廖伯的事,我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还不足以支撑我眼看着他替人——更何况还是我自己——擦眼泪。
这让我有了很不好的联想。我以质问的眼神牢牢盯紧他,眼看着他收回的那只手慢慢握紧,仿佛捏碎的不是我的泪珠子,而是我这个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回答:“我刚被夺舍了,行了吧?”
我承认,这是我比较愿意听到的答案。但我还是反驳:“可你根本没被夺舍。”
他冷笑:“我只是想,你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我什么时候哭过?”
显然这并不能难倒他:“我头一次和你打照面,你就在哭。”
我回忆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是把他从葫芦中放出来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对着自己的虎口咬了一大口,的确正噼里啪啦掉眼泪。
我小声辩解:“我那是疼哭的。”
他毫不犹豫:“燕将军的悬崖上,我拉开麻袋的第一眼,你也在哭。”
这也是疼哭的。我从来自认不是一个哭包,却没想到,与阿遥初见重逢,留下的印象都这样差劲。
我不还口了,郁闷地将眼泪擦干净,又爬了两步,将滚到一边的碗捡回来。
放好碗,我偃旗息鼓,将自己裹回羽衣里,问阿遥道:“明天去哪儿找秦六意?”
“明天不找秦六意,”阿遥看着窗外,硬邦邦回答,“找杏儿。”
我将半张脸埋进衣领里,认真想了想。
“只要能找到雕刻杏儿剩余的柳木,”我说,“我就有办法找到她。”
第30章 卅·鬼柳
阿遥说过,杏儿是秦六意所炼的柳灵儿。
取东向长流水边柳木二寸六分,雕刻成形,受炼三光,即可成灵。这是玄门正传正法,人多知其法,却少有能成其事的——混炼柳灵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没想到,却让秦六意一个妖灵炼成了,还炼得这样乖巧。按理说,心术不正的人容易炼出邪灵,如今这倒让我对秦六意大大改观。
杏儿就是燕埠近水的柳木所成。流经燕埠的水道很长,杨柳拂堤,长有十里。可这当然难不倒我——如果所有的柳树都适合炼柳灵儿,那杨柳该绝迹了。河流曲折,我很快找到了正东向的一段,可那一行十三棵柳树,却棵棵完好。
我原本想,秦六意伐走柳木至少还剩个树桩,可现在却只能傻眼了。斟酌了半天,我问阿遥:“杏儿真是在燕埠炼成的?”
阿遥靠近一棵柳木,将枝条撩开,出现在我眼前的,赫然是一截被切断的枝干。他回过头,问:“不用主干行不行?”
那被切断的枝杈,有手腕粗细。看来它已经遭此一劫很久了,伤口早已愈合,由树皮包裹起来,只余下一点点断面裸露在外。
我震惊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连连摆手,“且不说不使用主干,成功率会低很多——柳灵儿一旦炼成,就是抽走了柳木的精魄,柳树没有继续活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