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反倒是他像是觉得意外了,看看我的脸,冲我褒赏地一笑。
是久违的笑容,不带冰凌,不含讽刺。阿遥笑时眉梢扬起,如一滴晨露在朝阳下溅开,光华灿烂,张扬且明艳。我有那么一瞬间,心头微微一荡。
没出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这样容易被笑打动。说实话,在得知秦金罂在师父与阿遥之间周旋过的事之后,我还是小小地对比过他俩,结论当然是师父获胜。
两个人其实看起来都没那么可靠,但师父胜在善解人意,宽以待人,个头似乎也要比阿遥稍稍高个一寸半寸。但这一刻,我居然动摇了,在心中轻轻辩解道——可阿遥笑起来好看啊。
当然,我很快用力甩了甩头。难道师父笑起来不好看?师父和雪时一张脸,当年,雪时可是凭一个笑就把我拐走了。如果秦金罂要在师父与阿遥之间选一个,当然还是选师父明智。想通了这一节,我重重点头,脚下却一沉。
——疼。我被绊得几个踉跄才稳住步子,好歹没有摔个狗吃屎,当然也谨记阿遥一再的强调,张牙舞爪可算是没沾着他。我疼得龇牙咧嘴,回过头看,是踢上了一块凸出于路面的石头。
石头横在路中央都没人管,这燕埠更加凄凉了。我眼泪汪汪叹气,身后,却骤然响起了陌生的苍老嗓音:“莺莺……是不是莺莺回来了?”
按理说,燕埠应该还居住着零星五六户居民,但这毕竟是进城以来,头一次听见人声。这一声打破了城中的静默,我回头,看见一名身形佝偻,满头白发的老人摸索着门框,正抖抖索索地踏出破旧的家门。他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与那风中的褪色旌旗如出一辙。我被这一幕震动,连忙出声,道:“老伯,我不是莺莺。”
老人却恍若未闻,跌跌撞撞跨过门槛,险些扑倒在地。出乎意料,阿遥出手扶住了他,老人抬头,现出一双异常发红的眼眶,与其中深深内陷的畸形眼睛。
是个瞎子,年纪大了,看来耳朵也不好使。不用阿遥出声提醒,我靠近老人,重复了一遍:“老伯,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莺莺。”
老人脊背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伸出皮肤皲裂的手,我忙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握着我的手,他躯体中的波涛才渐渐平息,终于,小声自言自语:“不是莺莺……不是莺莺……”
我暗暗叹息一声。看样子,这个“莺莺”突然消失,不知去向,极可能是被抓去扔下了悬崖。这样一个双目失明,风烛残年的老人,是怎样独自一人活到现在的?
值得庆幸的是,老人的神智还算清醒。他松开我的手,站稳了,阿遥的手也随之撤去。
“小伙子,”他以沙哑的苍老嗓音,沉沉苦笑,“你把小姑娘带来这地方做什么。”
他干瘪的双目之中,有泪。原来他与阿遥相识?我看一眼阿遥,尽量轻快地抢着道:“老伯,我来除鬼,能让燕埠变回三十年前。”
短短一刹的沉默,老人无声笑了。他摸索着回身,将门推得更开一些:“老汉从来,不相信是鬼。燕家人哪个不是慈悲为怀,哪个没有善心好意?那样的人死一千个也不会出一个厉鬼。你们进来坐坐,燕埠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暮色沉沉,找个地方歇脚打听一下是好,可听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回忆当年,似乎不是什么好选择。我想了想,问道:“老伯,燕埠还余有几户人?”
老人却似乎没听见我发问,自顾自进屋里去。我的视线跟随他的身影延长,很容易地,就注意到了正对大门的那幅画像。
那画像挂在墙的正中,看画勉强可算是我的专攻,我一眼便知道,是上佳的丹青。工笔细腻,色彩鲜亮而温和,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其中神采丝毫不褪。画中袅袅婷婷的,是着藕荷色留仙裙的少女。少女不过豆蔻年华,梳着双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娇憨可人。少女在伏案读书,低头间下颔尖尖,更衬得一双大眼睛灵动明亮,温润如泉。
我心头微微一惊。
这少女的衣着打扮,和杏儿一模一样。容貌是不同的,只是服饰发型,甚至连胸前佩戴的香囊,都全能重合。难道这画上的少女就是跟在秦六意身边的杏儿?我惊疑不定地看向阿遥,他冲我微微摇头,此时便又听见老人的嗓音响起:“小伙子,你是不是在带她看画?”
阿遥遥遥应了一声。老人似乎自顾自笑了笑,接着道:“这画上画的,是三十年前,燕家的三小姐。好看吧?可惜老汉,已经看不见它很久了。”
我以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音量,问阿遥道:“杏儿?”
阿遥扇了扇睫毛。
“大约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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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廿玖·柳灵
屋内陈设十分老旧,随处都能摸一手灰。老人要替我们沏茶,我哪里能放心,便抢着去烧了水。阿遥十分熟络地弯腰拉开柜门,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粗叶子茶,搁到碗底。
我真是足够意外了,阿遥这样的人肯屈尊在这样的破屋子,喝这样碎成渣的劣茶。
烧开了水,我将茶水冲成三大碗,端着茶碗走出厨房。阿遥首先接过一碗,放到老人手边,出声道:“廖伯。”
老人摸到了茶碗,感慨道:“这还是你头一回带人过来。”
“我来得也不勤,”阿遥道,“顺路。”
这一句之后,二人一时无话。半晌,老人枯柴般的喉结滚动了好久,才再次开口:“那个人,找到了吗?”
我听见阿遥平静地回答:“还没有。”
廖伯如同受伤的老兽,在喉咙里低低地呜噜了一声。
“老汉我昨晚做梦,看见是莺莺,”老人哑哑苦笑,“后半夜,又梦见是三十年前那位道爷,还有燕家的七爷。老汉一天里,也就只能翻来覆去想……”
老人面上沟壑纵横的皮肉颤动着,痛苦非凡的模样。阿遥简单向我解释了一句:“三十年来,总有人把粮食搁在廖伯家门前。”
这人是谁,只怕阿遥未必不知道。我双手捧碗啜着热茶,问他:“莺莺呢?”
“他孙女,”阿遥道,“已经死了。”
他说得不客气,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老人,猛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廖伯软软地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模样。
方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我吓得跳起来,要冲上去看老人还有没有气息,阿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睡着了。”
我半信半疑,去探廖伯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的确还活着。我松了口气,一回头,正对上阿遥箍住我手腕的手。
重逢以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我——但除去拉我上悬崖那回,都是有意无意隔着织物的。我不乏意外,揶揄道:“你不怕碰到我了?”
阿遥不急不缓松开手:“不痛了。”
“……什么?”
阿遥别开目光,道:“没什么。”
莫名其妙。想也想不透,我就当他是不讨厌我了。正当这时,老人发出了均匀而绵长的鼾声。
我不禁哑然失笑。阿遥站起身来:“走了。”
那幅绘着少女姿态的画卷,就悬在廖伯头顶。我也站起来,道:“那你跟我讲讲这画的事。你怎么认识廖伯的?”
“我也是看见这幅画,”阿遥道,“廖伯人不错,在燕埠横竖没事做,有时候来看看他。”
“画上的人真是杏儿?”我问他,“你们说的,每年差人送东西过来的人,也是杏儿?”
阿遥摇了摇头。他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是江北徵。”
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让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时间的空白。江北徵,昆吾宫已经去世的宫主,梁监院的师兄。
“江北徵……江北徵,江宫主,”我打了个激灵,“江宫主不是去世三十年了吗?廖伯刚才说的,那个‘三十年前的道爷’难不成就是……”
“廖伯年轻时贫病交加,险些丧命,是燕氏的人带他治病,给了他钱财田地,”阿遥道,“燕氏被灭门的那一夜,昆吾宫放火烧宅,他闯进大火里只抢出这一卷画,眼睛也瞎了。是江北徵将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