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去,才起身回到屋里。
这条路很短,他走得极慢,却并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并非他已经能动用内力识别周围环境,而是短短的三两天,他已经强迫自己熟悉了这里。
将门掩上之后,他知门口迟疑了一瞬。
黑暗中,他察觉到屋里有人。但这个人却没有杀气。
“小庄。”他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惊讶:“你怎么没有点灯。”
黑暗里有人低声冷笑了一声。是卫庄。
“活在光明中太久了,有时候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本该属于黑暗。”卫庄的语速极慢,到了最后微微上挑:“是不是啊,师哥?”
盖聂慢慢走近屋中的案几方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碰着东西不太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他受伤后从没有显得弱势,但这一刻,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的举动,终于带出一线狼狈。
卫庄曾经已见证盖聂的失败和狼狈为乐,但现在,他心中唯有怒意。
盖聂没有回答来自师弟的挑衅,他伸手去摸桌上的水壶与茶杯,摸索着倒了两杯茶。整个过程,卫庄一言不发,就这么做黑暗中坐着。
沉吟。
盖聂将水慢慢推向卫庄的方向,很稳,这次没有洒出来。
他问:“小庄,你的内伤如何了?”
卫庄的眼睛在黑暗的环境里像是潜伏者的捕猎者,没有光线的环境对他已经不会造成阻碍。他盯着盖聂脸上蒙着眼睛的布,显然刚刚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他道:“看来你已经打算这样过下去,像个废人一样。”
盖聂的手指一顿,水纹在杯中荡漾开来。他的头垂了一下,又似乎只是错觉。
然后,他收回手,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响起茶盏落地的声音,粗陶烧纸的茶杯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闷响,听声音没有摔碎,却滚向墙角的方向。
盖聂实在不太擅长在这种情形下缓和气氛。抱着某种逃避的打算,他起身摸索着想去捡拾那滚落的杯子。
黑暗里一道剑气朝他背后疾射过来,盖聂探手向腰间,才发现渊虹并不在自己身上。身后的剑气不带杀意,但毕竟是锋利的剑刃,他不得不侧身避开。那道剑气在靠近他是转了方向,直转而下,脚边不远处有粗瓷碎裂的声音随即响起。
盖聂站直身体,没有再有下一步动作。
卫庄的气息近了一些,他没有说话,反倒变得更加危险。
冰冷而锋利的剑刃在自己咽喉旁边停下。
那是鲨齿。
许多年过去,鲨齿已经不在是一把锋利有余而杀人不足的利刃,这把剑已经真正成了世间至凶的杀戮之剑。
卫庄的声音终于响起,已经近在咫尺:“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感觉,是不是让你觉得更高尚?”
盖聂微微一动,那锋利的剑刃就让他脖子边的皮肤传来一阵热意。他不得不放弃转过身的打算,把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小庄,我,只是想让跟多的人活下去。”
卫庄低沉的笑,他的笑声来自胸腔:“有趣,差点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作拯救苍生的那个人。”
卫庄笑起来,盖聂却沉默了。
他失去了再说些什么的打算。
卫庄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卫庄一样。他当年,或许也是因为愤怒、因为无处发泄,才对着这个世道挥剑相向。
正因为了解,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盖聂不再顾及挟持自己的那把剑。他转过身,语气平静:“你该回去了。你的内伤,也需要修养。”
第八十三章 与子
这一句话仿佛是冰川崩裂,坠入海中,那一瞬间的静默之后,盖聂感受到了来自卫庄的狂烈的怒意。
这次的怒意,比之前在东郡山洞里那次爆发更加令人淬不及防。
盖聂想避开,但是他的状况实在没有对抗的资本。在他意思到或许是自己方才单方面终止对话的意思激怒了对方的时候,已经被按着脖子抵在了后面的墙上。
脚边碎成几片的陶杯碎片被踢到更远的地方。
盖聂不能动用任何内力,因为伤口被压迫住,他瞬间感觉到呼吸困难。
……
卫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为了压制咒印,是不是就已经用尽了你全部的力气?呵呵,师哥,引火烧身这种事情,你倒是做得如鱼得水。”
盖聂他说不出话来。
卫庄的声音很压抑,就像他现在的人一样,浑身紧紧绷着,克制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他说地很慢,几乎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已经忘了,鬼谷弟子最重要的,就是凌驾众生之上?”
盖聂艰难的摇了摇头。
卫庄制住他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打算——他根本没打算让他再说话。他笑了,低声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你帮助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但是轮到你变成了弱者,却只能靠你自己。”
盖聂的手开始无力,没有了内力,过度的消耗和疼痛,让他开始有些晕沉沉。
卫庄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他蒙住眼睛的眼罩之上。
木屋里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卫庄一直看到他最终放弃了挣扎,头颅开始垂下。那一瞬间,他以为盖聂就要死了。
然后卫庄下意识松开了手。
失去力道的人陡然曲起手指,朝他的肋骨下发袭去——这里是所有人的弱点,一但被击中穴位哪怕是像他这样的剑客,在一息之间也会气血受阻、手臂失去灵活。
在另一个剑客面前,这一息就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卫庄另一只手格挡住,反手一拧,更加用力的将人压向墙壁。
盖聂发出一声闷哼。
这么重的力道,他的伤口始终是还在恢复中,不知道有没有裂开。
卫庄咬牙一笑:“师哥,险些忘了你在嬴政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这里面,似乎也包括让人掉以轻心的手段。”
盖聂咳着喘了好几下,一直到他终于能缓过气来,才开口解释:“小庄,我并没有伤你的意思。”
卫庄的目光落在他蒙着眼睛的布上,他们挨得太近,几乎能够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药材的味道,那是微苦的味道。
是盖聂的味道。
他哼笑起来:“你要杀我,在机关城的时候,早该下手的。不然,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里流露出深沉的怒意,和一点自暴自弃让盖聂怔住。
然而卫庄已经不想开口,他也不想听见盖聂再说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言语。他努力回忆,让自己去回忆在凤凰背上,眼盲的盖聂听见自己声音时候,说出的那句带着温度的话。
卫庄借着这个压制的动作,把自己紧紧地压了上去。
……
黑暗中,盖聂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这种敏锐却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加剧了他内心涌出的不确定。
他被人面向墙壁压住,呼出的气被木屋的墙阻隔了,氤氲在他脸颊周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盖聂并不觉得海边的深夜冷。
至少今天不觉得。
黑暗的环境会让任何一个人都感到不安。
盖聂必须承认,与阴阳家对战时他自空中坠落时,因为听见卫庄的声音而骤然心安。那是后背可以托付的信任,弥足珍贵;眼下,同样是卫庄的声音,却像是剑锋在心尖上轻颤,足够危险。
他的师弟在生气,而且在他以为沉淀过的三天后,似乎酝酿地更加可怕。
这种不确定的威胁,让不安在心中扩大。他感觉一双手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腰带,然后拉开了他的衣袍。
被绷带层层缠绕的身体暴露了出来,纵使明明知道这是最黑暗里,但是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让盖聂开始抵触。
卫庄的手指够住绷带的一角,于是伤口被微微收紧的绷带勒住了。盖聂刚刚生出的抵触一僵,他意识到师弟想要传达的意思。
卫庄的声音在黑暗里转来,很低沉:“看来你恢复的,还不错。”
……
盖聂努力忽略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强迫自己走神,他的思绪就有些飘忽。
外袍已经被彻底抛在地上,卫庄的大氅可能也一样。
这些他都不知道,因为看不见;因为看不见,他愈发无法像往常那样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这无关乎理智,而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