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真是一个擅长忍耐的天才。”
长久的沉默之后,鲁宾斯基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眼神里透出一种尖锐的仿佛刺刀一样的神采:“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目的总算也是达到了。”
……
恒星光已从地平线上消失的时间点上,医药公司里依然是一片静默,宪兵队遵从皇帝陛下的指示退到走廊尽头,众人并做两列,站在长廊上。
自他们的指挥官克斯拉开始到队伍末尾的新入伍的下士,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诡异且僵硬的沉默中。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感觉,年轻的黄金狮子在思维和情绪上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和狂躁,皇帝陛下这一次应该不会再展现他宽容且理性的那一面了。
等待着他们的或许是一场疾风骤雨。
“报告!”
一声急促又铿锵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静默,一个传讯兵火急火燎地跑向指令官,将手中的简讯报告递给尚保留着宪兵队长之头衔的克斯拉。
“这!”克斯拉目光如电,锐光在他眼眸深处凝聚:“这消息怎么来的?”
“公共频道和网络上突然流传开的。”
“第一次出现的时间点?”
“大约十分钟之间。”
“这件事必须立刻上报。”
“是。”传讯兵应了声恍然才问:“是上报给陛下吗?”
克斯拉的瞳孔立即在那名士兵脸上停留了一瞬,联想到刚才发生的情况,士兵心中的畏惧也是情有可原。
“当然必须立刻向皇帝陛下报告。”克斯拉收敛了一下过于紧绷且阴沉的情绪,勉强露出点笑容拍了拍传讯兵的肩膀,然后向走廊尽头那间被充做临时休息室的房间走去。
可惜这些满心焦虑的宪兵队员才走到那封闭的临时休息室门前,就在这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听到了一声可以用惊恐万状来形容的惨叫。
“莱因哈特大人!!!”
事后,当这些宪兵队员回想起这一刻时,他们依然觉得仓惶且错愕。
因为这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现实投射到精神世界里无法规避的恐慌。就像一个被命运之神的手所翻弄着的水晶球,在这一刻,无聊的命运之神随手一扔,水晶撞在了僵硬的顽石上,成了破裂的碎片。
如果在造成这个结果之前,有聪明的人去偷走那颗水晶球,会不会一切都会因此而改变呢?
经历过这一日、以及后续数以千计个日日夜夜的人们都忍不住这样去回忆,去妄想……
而在宪兵队被惊动之前,这间被充当临时休息时的屋内,金发的独裁者与红发的年轻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彼此凝视,却又彼此交错了目光,企图逃避对方内心最细致也最直接的那一面。
我会离开的。
涌入金发陛下耳膜中的声音就只剩下了这简短的单调音节。单调得近乎于刻薄,仿佛一根崩坏的鲁特琴弦在断裂之前发出的声响。
“……”
金发陛下没有出声回答红发年轻人的话。
此刻,腹部的坠胀和绞痛越发明显,这种感觉和幼年军校中有一次因为吃东西不当导致的急性胃病的发作症状有些类似,只是此刻的疼痛程度远高于那个时候,莱因哈特自觉呼吸有些急促,于是他便不能开口回应吉尔菲艾斯那充满痛苦的声音。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对方就会发现他的异常。
不……或许他不用开口,只要再过一会儿,吉尔菲艾斯就会知道了。
莱因哈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最终,这位金发陛下选择默默地用他那骨骼匀称的手按住了吉尔菲艾斯替他披在身上的衣衫。
红发年轻人沉默地替金发陛下重新穿上衣服,黑银相间的军服贴拢在金发陛下线条绝美的身躯上严丝合缝,偶尔有那么一点点细微的皱褶便像是海平面泛起的流畅波纹,金发垂落其上,若阳光洒落了海面,而这身军服的主人便是这片海域间唯一一条只依凭着想像力才能捕获和呈现的美人鱼。
吉尔菲艾斯松开了手。
他只能松开手了,他像是被海水所困,隔在岸上的渔农,面对着波澜壮阔的海域和那条隔着山海向他投以目光的美人鱼束手无策。
他松了手,他的手指放开金发陛下那件质量上乘的、即使被揉成团,展开后依然一丝褶皱都不会产生的披风,他站直身体,在这间静默的房间里,无声行礼。
他低下头,将腰尽量弯折下去,这并非是一个军人,而是一个平民能献给皇帝陛下的、最崇高的礼节。
而金发的皇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像是一尊毫无感情可言的玉石雕像。
他看着这个动作,看着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看着那红色的发丝晃过眼睛,像流动的红宝石溶液。
莱因哈特清楚,自己只要什么都不做,吉尔菲艾斯就会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会过上普通人都拥有的日子,他应该会过得平静而安宁。
他们不会再有交际,等到十多年以后,他可能会去看完已经和别人结婚生子的吉尔菲艾斯,尽量以一个过去的朋友的身份,对他送上简单的祝福,以及今日拖欠了的这一份道歉。
莱因哈特垂下脸庞,金色的发丝流水一样划过脸颊。
对不起,他在心中又默念了一句,对不起,吉尔菲艾斯。
吉尔菲艾斯行完了礼,等他正起身看见金发陛下侧着脸,垂下眸似乎在出神,又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时,他心中所剩无几的希望也随之被掐灭。
一股凄凉的感觉难以言喻地泛上心头,吉尔菲艾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走向离开的那扇门。
第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吉尔菲艾斯紧握了拳头,这一刻,他很想大叫一声,很想转过身去抱住站在他身后的人,很想不顾一切地强迫宇宙中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接受自己,哪怕不是对等朋友,而只是卑微地匍匐在皇帝脚边做一个低贱的下仆也好,他只想和莱因哈特在一起,只想拥有相聚的这一刻,但是……
这是不可能的。
他很清楚莱因哈特不允许他这样失去自我的卑微,他也很清楚自己不会这样去勉强他所深爱的那个人。
这既是自尊也是对心头挚爱的尊重。
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红发年轻人迈出了第二步。
第二步,通向走廊的房门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推开那扇门,这一走,再想要见到金发陛下,当真是千难万难……
吉尔菲艾斯紧紧地抿起了嘴角,牙根咬地发酸,而后,他准备跨出第三步……
“咳咳、咳……”
红发年轻人的右脚尚未抬起,在这最后一步还没迈出去的时刻,他听到了一连串咳嗽声。
那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在安静房间中显得清晰异常。吉尔菲艾斯刹时脸色一白,神色一紧,他本能地转头向后望……
“呃……”
莱因哈特的身体晃了一下,好像一步踏上了什么有落差感的台阶,整个人站立不稳。随后金发陛下一手捂住了唇,有什么东西从金发陛下的胃里反上来,喷在他的手掌里。
近乎浓郁的血色顺着金发陛下白玉似的手指缝隙滑落……
逆光中,一切都是刺眼的,刺眼的白光,刺眼的血色,刺眼的让人刹那间呆若木鸡。
吉尔菲艾斯愕然瞠目,“喂!”
红发年轻人一健步冲上去,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的手一把搂住金发皇帝的双肩,莱因哈特一手捂着腰腹,一手堵着嘴唇,几乎佝偻的身躯,眉头紧蹙,一声不响。
吉尔菲艾斯眼睁睁看着那殷红的血从金发皇帝的嘴里呕出,又从指缝顺着金发陛下苍白的手腕渗到军服袖口里面。
他已经无法形容这画面有多么可怕了,他只瞧了一眼就已经惊恐的头皮发麻, “我去叫人过来!立刻去找医生!”
莱因哈特深吸一口气,颤声:“别,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反手用他染血的手指用力掐住了吉尔菲艾斯的胳膊:“不想……”
我不想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冰蓝的眼睛盯着吉尔菲艾斯。
因为疼痛,莱因哈特的眼神显得有些倦怠朦胧,从下午到现在,金发陛下其实已经受痛了好几个小时,因为紧绷的精神状态肉体上给予他的痛苦一直趋于被无视或者压抑的情况,而这一刻,金发皇帝强悍的精神力开始衰退,这股肉体上的折磨才像是冲溃了堤坝的巨浪排山倒海,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