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晅胜了。”楚皇后眸色微凛,轻描淡写的道:“他胜在方文堂的失常。”
方文堂确实失常了,他本可以强硬的对待温汀滢,不给她留任何机会,使得她不得不配合检举吉王。但他顾及易元简的情面,犹豫不决,一次次的错失良机。
楚皇后语声清柔的道:“你今后可要注意,不要对方文堂心存侥幸,他一次也不会再给你留情面。”
易元简知道了。
楚皇后面对着安静的他,他安静的犹如皑皑白雪中的松,她淡淡说道:“你的皇叔舍不得大理寺卿之位,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不跟他要了。”
易元简看向她,等她说下去。
“我跟他要点别的。”楚皇后笑了笑,胜券在握的道:“要点他唯一能给我的东西。”
是什么?
易元简顿时有不祥的预感,心中惊骇,但她一如既往的点到为止,丝毫不流露出蛇蝎心思。
命!
舍不得官职,真是不识趣,楚皇后跟他要他的命。她大大方方的笑了笑,道:“既然你那么喜欢远离京城,刚好大徐国的新皇帝登基,你皇姐荣升为了大徐国的皇后,可喜可贺。你亲自去一趟大徐国,帮我带去一份贺礼给你皇姐。”
“是。”易元简此行便能离开京城一年,他乐意。
“再等两日,过了你母亲的祭日再启程。”楚皇后的笑中悄悄泛起几分残意,说罢,她缓步下凉亭,快速的经过他身边,离开了四时亭。
易元简是在九岁时,知道了楚妙不是他的生母。
那日,暴雨如注,年幼的易元简乘马车从平王府进宫请安,途中遇一人拦住了去路。他掀开车窗帘一看,只见那人浑身被雨淋透,神情悲切绝望,似有冤情。
未等他发问,那人就闯到马车边,开口便说:“我要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易元简识得这种声音,宫中有很多,是太监的声音。他道:“我正要进宫去见母妃。”
那人不由分说的把马车夫推下去,发疯时的赶着马车扬长而去,抛开了侍卫。
马车在暴雨中狂奔,易元简当时没有慌,他用力的抓紧马车的扶手,以免摔撞受伤。他记着母妃时常叮嘱他的话:当你处境危险时,不要害怕,要镇定,因为你越害怕,危险就越多。
马车颠簸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易元简跳出马车,看到了一块石碑。暴雨急促而落,视线模糊,他努力看清石碑上刻着的字,两个字:孟漪。
孟漪?
那人大声的道:“她才是你的母亲,今日是你母亲的祭日。”
易元简错愕,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那人说:“你根本就不是楚妙所生。”
易元简喝道:“放肆,你胆敢直呼本王母妃的名字。”
那人仰天悲笑,悲声吼道:“楚妙这个恶毒的女人,为了报复你的父亲,逼死了你的母亲,抢走了你!”
易元简肃目问道:“你是谁?何故编这种谎话骗我?”
那人无奈的咆哮道:“我没有骗你,你去问楚妙,问她记不记得怎么对孟漪恩将仇报,问她敢不敢承认你到底是谁生的!”
易元简向那人走近,想看清他的长相,那人在流泪,在痛苦不堪的流泪。
那人悲愤的道:“楚妙太狠了,她雇人开棺偷尸,把你母亲的尸体从孟家祖坟地挖出,孤零零的埋葬在这荒山野岭,只立一块墓碑。”
易元简茫然,问:“你是谁?”
那人流泪看向石碑,泪流不止的道:“我照顾过你的母亲。”
不远处,大批的侍从已追来护卫平王,那人沉重的道:“孩子,你一定要记住你的母亲是谁,别让楚妙把你毁了。”
易元简依然困惑。
那人说完后,就大步的向深山中走去,背影里尽是绝望,隐有希望。
侍卫们欲追,被易元简制止了。他乘上马车,到达皇宫,湿淋淋的奔向母妃,拉着她的手到僻静处,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解惑的问道:“母妃,孩儿是谁生的?是你还是孟漪?”
那一刻,楚妙突然就僵住了,震惊、害怕,她的身心僵硬了许久,终是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她止不住发抖,无助而难过,颤抖着说:“你是孟漪生的,你是孟漪生的。”
那时易元简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他不懂得楚妙承认他是孟漪所生时,用了多大的勇气。他迫不及待的问道:“孩儿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楚妙难受的道:“不要再问,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距离易元简得知生母是孟漪的半年,他再次去到那个坟墓。如是新坟,换了石碑,碑上刻写着两个人的名字:顾律、孟漪。
后来,易元简从别人口中打听到了孟漪的生平。孟漪的年龄与楚妙相仿,是孟丞相之女,得时任户部侍郎顾律入赘为夫,婚后育有一子在一岁多夭折,孟漪随之香消玉殒。大概是在易元简两岁时,其夫顾律犯大不敬的重罪,孟家满门被抄斩。
既然他是孟漪所生,他的生父应是孟漪的夫君顾律?他怎么被楚妙带入皇宫成为了六皇子?当朝皇上知道他的身世吗?
这些年,易元简每每问起生母孟漪相关的事,楚妙总是守口如瓶。越是问她,她越是不答。偶尔,她会主动透露只言片语,常不肯多言。据她透露,那日把他带去孟漪坟前的那人,是顾律。
孟家因顾律被满门抄斩,顾律因何逃脱?又是因何突然死去与孟漪同墓?楚妙闭口不答。
至今,易元简仍有太多的疑惑,仍不知道生母孟漪的死因,就像是普天之下,极少有人知道易元简并非是楚妙所生,而楚妙从未生过孩子。
众所周知,易元简很受注目,他享有楚皇后为他获得的荣耀与地位。偌大的平王府,繁华的平定街,即使是太子也无可企及的盛宠。但凡是他喜欢的东西,无论他是否需要,疼爱他的楚皇后都会尽心尽力的汹涌的让他得到。
易元简一度被汹涌的疼爱淹没、窒息、束缚,他的喜好,他的态度,都被楚妙以疼爱的名义不留余地的强行干涉,几乎能毁了他。
‘别让楚妙把你毁了。’
伴随着日积月累的压抑,当他知道一件事后,渐渐清醒,疏离、冷漠,只身远离京城去江湖。
无论易元简身在何处,每年生母的祭日他都会去坟前祭拜。今日,他比平时起的更早,天刚蒙蒙亮,他就马不停蹄的前往坟地。
当他赶到坟地,发现有一匹白马正悠闲的啃着野草。浓雾弥漫,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不容细想,易元简连忙快步的奔到坟旁,他看到了一个背影,是个身穿鲜艳红裙的女子,正在铲土。
雾蒙蒙的山野,清冷,寂静,她的裙子红的像血。
正是楚妙。
楚妙停了下来,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弯腰拿起倒在一旁的桂花树,头也不回的道:“你来的太早。”
易元简看了看她在坟边挖的一个土坑,默不作声,漫不经心的把供品摆在墓碑前。
楚妙将桂花树苗放在坑里,道:“过来扶着它。”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命令。
易元简扶着桂花树,楚妙铲土填坑。
很显然,她并不擅长做这种粗活,刚铲几下,她已累得气喘吁吁。再看看这个坑,她应是耗时许久才挖好。
易元简道:“你扶着,我填土。”
在他生母的墓前,他不愿意唤她母后。
楚妙道:“不,我要亲手为他种一棵桂花树。”
他?还是她?易元简不清楚她所言是指顾律还是孟漪,不禁想起了那二十里路边九千九百九十九棵桂花树,还有平定街边随处可见的桂花树,探究的问道:“你为何喜欢桂花树?”
“因为他喜欢。”楚妙轻缓的念着一首诗,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易元简漫不经心的道:“原来是我生母喜欢。”
楚妙道:“不,是顾律喜欢。”
易元简心中讶异。
楚妙一边铲着土,一边喃喃自语的道:“孟漪怀着你的那段时间,大概是顾律人生里最幸福的日子,他经常在那棵桂花树下,给孟漪读诗。”
易元简专注的听着。
楚妙说:“每当顾律为孟漪读诗时,孟漪就安静的躺在美人榻上,闭着双眸,沉浸在他读诗的声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