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宗之所以觉得这仗打的累,原因就在于敌军不在乎城中百姓的生死,而他在乎。在关外打仗,他没这么多顾忌。
前不久,皇上说赶紧打,过完年开春后他要看到战争结束。裴敬宗听了只是苦笑,他倒也想速战速决,可敌人打不过就躲回城里,把门一关,拉着妇女儿童在城门楼子摆一排,让他实在没处下手。
帘子一动,进来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歪歪扭扭裹着披风进来搓着手道:“娘的!这天要冻死老子!”
裴敬宗微微抬眼,皱了眉道:“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大汉姓全,名言武,是他的副将,两人出生入死多年,算是互为知己。
全副将抖抖身上的雪花,凑过来问:“哎,你说这眼瞅着就开春了,他们手里还攥着咱六个城呢,这咋打的完呐?”
裴敬宗正在烦恼,见他问,便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
全副将不乐意了:“你是大帅,这不都是你该操心的么!大家都等着你命令呢!”
裴敬宗眼睛一瞪:“这会儿想起我是大帅了?平时练兵也没见多听我话!”说着看腿上的被子滑到地上,他赶忙伸手捞起来,全副将见了,叹口气:“算了,我不跟你吵,你心情不好。”
裴敬宗展着被子盖到腿上,哼一声没说话,全副将看眼被子上又粗又歪的针脚,忍不住嗤笑道:“我真是没见过那么丑的针线活,你媳妇真是绝了。”裴敬宗白他一眼:“你还没媳妇呢。”
全副将随口道:“说得你媳妇还在一样。”说完他一抿嘴,咽口唾沫讪讪一笑,“那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裴敬宗已经懒得骂他,只低头抚抚棉被,想被子里絮的都是顶好的棉花,她当时亲自用脸蹭过说:“这些棉花软,我要用它们缝个小被子盖腿。”那段日子她病刚好,晚上爱在院里乘凉,可又怕腿冷。
知秀哭丧着脸回来时,他已经带起了兵。那天刚打了场小小的胜仗,大家都很高兴,他松口说晚饭每人可以喝碗酒,一回帐篷,就见裴远板着脸和知秀坐在里面。他本来挺高兴,然后知秀递上小被子,并汇报了他们一路的经历。
他知道唐锦云不愿意住在那个小院子养病,所以一切都是偷偷来的,可他没想到蛮子竟跟上了她,如果他能料到这个,肯定不会只派知秀一个人去。
知秀说表叔搜查桥洞附近时找到了那俩蛮子,蛮子不会讲云顺话,表叔看他们烦,便将他们杀了。
裴敬宗想,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天意,假死变真死,她可真冤呐。
老实说,现在都城里的情形,不至于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天子脚下,繁华皇都,住着一批养尊处优的娇贵人,原本就没吃过战争的苦,上一辈吃过苦的也已老得怕起了死,他们的耳朵早已习惯代表和平的音律,现今隔三差五就要听听号角响,一颗心七上八下,最后都决定借探亲的名头跑远点避一阵子。
裴敬宗对此毫无意见,他巴不得国内所有城中的百姓都能逃远些,好给自己和敌军留出足够的空城肆意对决。
十五那日,裴敬宗回了趟家,和大家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吃完出来,就在府门外被皇上身边的顺福公公拦住,说皇帝想见他。
裴敬宗乖乖跟他进宫,行礼跪拜,起身坐在凳上听候吩咐。皇帝长得很快,个头窜得快赶上他了,眉毛像姑姑,眼睛像先帝,穿上龙袍,坐上龙椅,看着也挺像个帝王。
他垂着双手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又想自己跟这表弟似乎从来就没怎么熟悉过,回回都是匆匆见面匆匆问安,转头各干各的。表弟没当皇帝之前,白白嫩嫩还算招人疼,目睹他云淡风轻看着那田在狼群里挣扎后,裴敬宗就不敢觉得他招人疼了。
云恒撑着下巴,斜眼望向底下的表哥,笑道:“表哥过节好。”裴敬宗欠身道:“好,多谢陛下问候。”
云恒依旧笑眯眯的:“听说你都按兵不动好几天了,是军饷不够了,还是别的原因呢?”
裴敬宗眼皮一跳:“回陛下,军饷够的。”这是实话,新皇要他速战速决,粮草兵器棉衣棉被等物是要多少给多少。
云恒的笑停了一下:“那为什么不打呢?等着他们养精蓄锐好去占更多的城么?”
裴敬宗忙道:“陛下说笑,消息已经传开,其他的守城官都严锁城门,加强戒备,他们不能再轻易得手了。”
云恒看着裴敬宗额上冒出了汗,接着笑起来,“表哥别紧张,今儿没外人,孤不过随口问问。孤又不懂行军打仗,就是觉得这拖得太久了,心里不舒服。”
裴敬宗干笑一声:“这正是陛下仁爱之心所致。”
云恒还是笑:“表哥既然明白,就要好好替孤排忧解难,这个年因为他们都没过好。望你战无不胜,早日把他们赶出云顺,这样下个中秋,孤也好为表哥专门办个庆典。”
裴敬宗等出了殿门才敢抬袖子擦额头的汗,不知道为什么,一样的黑眼睛,在表弟身上比在顺帝身上更叫他胆寒。
第53章
云恒对做皇帝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觉得做皇帝是个苦差。比起国家大事,他更喜欢混吃等死, 可上一世他随心所欲、浑浑噩噩地长, 最后反而落个被群狼分食的下场, 所以这一世他学了个乖, 早早求了父皇庇佑。
说起这个,他就不得不怪一下自己那位不幸惨死的父皇, 既已认定要他继承皇位,却不给予相应的保护,还非要他亲口说出愿意二字才算数。上辈子云恒到死也没跟父亲说愿意做个好皇帝,因此一直没资格得到十七的保护,才会不得善终。这辈子亏得遇到唐锦云, 他方能全须全尾站在父皇面前说自己愿意当皇帝。
因为身为父皇亲认的继承人,他的生命安全就能引起更多人的重视。
但是, 他要当皇帝不代表他想当皇帝。
不想当皇帝的云恒被紧急推上皇位后,就在皇椅上坐出了苦大仇深的感情。
老实说,云恒完全不理解老父亲的心思。他看历朝传记,上面很少有早早就定下继承人的帝王,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坐皇椅就不打算下来的心态, 即使因各种缘由要立继承人,也会从儿辈或孙辈里好好挑一挑,哪有他爹那样不讲理的,把皇位硬塞给他, 也不管他乐不乐意, 也不管另一个儿子怎么想。
云恒一度想过,若非弟弟年纪太小, 他就直接退位让贤了——至于弟弟贤不贤,根本不是问题,云恒自己也没觉着自己多贤,还不是照样被推着当了皇帝。
他不明白父皇非要自己当皇帝的理由,但他明白另一个道理,只要是父皇的儿子,都有资格坐这皇位。
云恒自知此前浪费太多光阴,作为一国领袖的知识简直可以说是贫瘠,临时抱佛腿显然不现实,好在父皇生前勤政,国家根基稳固,百官各司其职,他也不需操太多心。
至于那田部落联合周边小国跑来挑衅的事,云恒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相信裴敬宗,不过这场仗打得有点久,久得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想着打完仗接唐锦云回来叙叙旧呢。
敲打完裴敬宗,云恒从龙椅上下来,心情舒畅地问旁边的顺福:“云傲呢?”
顺福躬身道:“回陛下,二皇子这会儿应该刚下课,大概在宫里用晚膳。”
云恒背着手往殿外走,嘴角挂着笑:“孤去看看他。”顺福小心跟上,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云恒走到门口展开双手由宫女给自己穿上披风,他望向不远处的宫殿,眯眼微微一笑。他的设想很简单,既然他们两兄弟都有资格坐皇位,那就公平一点,他给云傲提供所有的学习资源,若自己这位弟弟够努力够争气,他就把皇位奉上做奖赏。
当不成好皇帝,培养一名好皇帝也不错。
云恒兴致勃勃地端着长兄姿态去看望弟弟,而刚回到营地的裴敬宗就没那么轻松,他拢着袖子望眼天上的月亮,哀叹一声钻进自己的帐篷里。帐篷四角烧着火盆,按理说不该冷,但一天到晚不知哪儿漏风,常常搞得他冷一阵热一阵的。
裴敬宗一进去,看见裴远带着一个青年立在帐篷中央等候,他眉毛一挑,上次裴远和知秀带着唐锦云的死讯过来,这次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解下披风,站到一角的火盆前烤手:“又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