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宗默然,今日晚间将姑姑和大皇子送回各自宫殿后,皇上留他单独问话。
说到新妇被掳,圣上先是表达了同情,没想到后来话锋一转,竟说出那样一番话。
高坐金銮殿的天子对他说,“唐氏族女竟出了这样一个异类,爱卿现在想必很为难,她若在云崖顶上自我了断,你想必要大大松一口气。”
他还不及说什么为唐锦云辩解,却听高处的威严声音继续说道:“爱卿不必忧心,这媒既是朕做的,朕自然要想法子补偿你。朕的大女儿云英马上就十五了,等她生日一过,朕便给你俩赐婚。”
皇上只说要将公主赐给他,却没提要如何安置唐锦云。
裴敬宗头一次感觉棘手,他本以为只需应对祖母和母亲对锦云的刁难,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大的难关在皇上这里。
不过五年前战胜那田而已,他何德何能可以接受两个御赐的新娘?
唐锦云等半天也没见裴敬宗开口,以为她被自己缠得烦了,想他辛苦一天一夜,肯定也累了,便笑着说:“你看书吧,我喝完药,在外面凉快一会儿再进来。”
裴敬宗回神,望着她说声好。
唐锦云走出来,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喝了,接着倒杯茶漱漱口,拎上药碗出去找那群丫鬟玩。
花月去送裴敏阳,赶蝉的活计就由云芳和另一个丫鬟春月接手。说起来,整个院里只有四棵梧桐树,却都长成两人合抱的高大模样,每一棵的树冠都高高扬起,枝叶繁茂,在院中洒下巨大阴影。
唐锦云看春月和云芳忙得满头不亦乐乎,想这俩真的是单纯朴实,干活都干得津津有味。
云芳打掉树干上的一只蝉,捡起来塞进腰间的小布袋里,兴冲冲回头对春月喊:“春月姐,我捉了十个啦。”
春月啊一声,不太高兴地回:“我才捉了五个。”
唐锦云插嘴,“你俩比这个,有奖励么?”
云芳和春月闻声,匆忙行礼,“少奶奶。”
唐锦云摆手,“蝉也赶不完,何必忙活呢。”
云芳回说,“可它们叫得实在吵耳朵,大少爷说过,您身子不好,要多注意休息,但有这些玩意儿在,您肯定睡不好。”
唐锦云望眼漆黑的树干,听着颇有节奏声的蝉鸣,摇头说道:“睡不睡得着,和它们也没干系。”蝉鸣可是故乡夏日晚间常见的奏鸣曲,那时并没人拿着杆子去赶蝉。
云芳和春月对视一眼,上前接过唐锦云手中的碗笑说:“少夫人喊一声就行,怎么还自己拿出来。”
唐锦云也笑,“我要出来乘凉,就顺带手给你们捎出来了。”她四下看一眼,问道,“小香、春云和小燕呢?”
云芳去厨房洗药碗,腼腆的春月只好开口答道:“小香和春云去大厨房还碗碟了,小燕在厨房烧水,花月去送大小姐了。”
唐锦云笑一笑,“你继续忙吧,趁这会儿凉快,我在院子里转几圈消消食。”
裴远抱臂立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唐锦云双手背后慢悠悠走过来,禁不住咽咽口水后退。
这个少奶奶算是让他开了眼界,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变脸功夫简直一流。
伶俐善变,难怪能从安力智兄弟俩手里逃脱。
他应付不来娇滴滴的贵女,但机灵如唐锦云这样的女人,他也应付不来。
唐锦云隔着老远便看见裴远在后退,她轻笑,老神在在过去打招呼:“先生,晚上好呀,吃过饭没有?”
裴远直直脊背,“等会儿换完岗,我就去吃。”
唐锦云依旧笑眯眯的,“辛苦辛苦,回头我让少爷好好赏你们。”她今儿扒拉一遍梳妆台,感觉自己的陪嫁应该很可观,但没见到全部,心里不瓷实,也不敢随意打赏去拉拢人。
再说,裴远是裴敬宗的人,她干嘛破费花钱拉拢,叫他正主拨款就好了。
刚看裴敬宗吞吞吐吐的样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唐锦云琢磨着,她原本畅想凭借自己救过皇子性命,在裴府中可以横着走,但照目前的严峻形势来看,横着走基本没戏。
裴老夫人掌权,一心要她死;娄氏作为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刘氏是二房的人,管不到自己这儿来,而且,今天相见,刘氏的表现分明就是看戏人,指望她肯定不行。
两个老爷,一个是公公,一个是叔叔,她也求不到。
小一辈的裴敏阳、裴敬礼和裴敏云,一群自己生活都搞不明白的富贵娃娃,完全都不够资格让她拉拢。
左看右看,也就裴敬宗靠点谱,可说到底,他俩即便有着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心也隔着肚皮。
第18章
云芳打个哈欠,望眼还在院中悠闲漫步的唐锦云,侧身问小香:“这都什么时辰了,少夫人怎么还不进屋歇息?”
小香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活,捻捻线说:“亥初了吧。”
小燕担忧地说:“少夫人是不是和大少爷吵嘴了?”
云芳摇头,“我看不像,刚送药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呢。”
花月笑,“你们也忒操心了,主子们的事,管那么多干嘛?咱们做奴婢的,管好自己本分才是正经。”
云芳反驳,“花月姐姐,话可不是这样说,咱们之前只管扫地,一天能见主子们几面?如今既得大少爷提拔,自要尽心侍奉,有些该咱们留意的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春月、春云和小燕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低了头不说话。她们几个当初是一块进的府,负责打扫西苑莲池和花园,本没想着能到主子身边伺候,这次被提拔,实在出乎意料。
但她们心里并无喜悦之意,大少奶奶的事府里如今已传遍,几乎没人相信这位唐家小姐能将大少奶奶的位子坐长远。
她们仨原与裴府签的不过是做工的短契,并非死契,但被提到主子身边伺候后反而被管家追着签了卖身契。
光凭这一点,就让人无法高兴。
花月看云芳认真,咧了嘴笑着打圆场,“你有这份心当然好,我原也没什么意思。”
云芳抿抿嘴,撩帘子说:“我去催少夫人睡觉。”
小燕暗里扭头和春月撇嘴。
唐锦云背着手慢走,扭头见云芳过来,问道:“有事吗?”几个丫鬟里,只有云芳最活泼,她还挺喜欢的。
云芳站住脚,指指月亮,“少奶奶,时辰不早了,您还是进屋休息吧?”
唐锦云笑一声,脚步不停,“我还不困。”她不想回房面对和裴敬宗同床的事实。
云芳跟上她的脚步说:“大少爷和大夫都说您要多休息,这么晚不睡,身体会吃不消的。”
唐锦云回头,借着树上的宫灯看一眼两眼发红的云芳,再看眼右侧厢房窗户上几个丫鬟围烛而坐的影子,恍然道:“是不是我不睡,你们就不能睡?”
云芳点点头,过后又补充道:“不过您就算睡了,奴婢们也还要安排人守夜。”
唐锦云颔首,调转方向往正房走,“那我去睡,你们也收拾收拾歇着吧。”唉,就算再怎么不想回房,也不能耽误这些丫鬟休息,她们巴巴忙了一天了,可不能因为自己任性,就折腾她们。
云芳跟着唐锦云进来帮她梳洗,裴敬宗歪在床上似已睡着,唐锦云推开要帮她脱衣服的云芳,小声说道:“云芳,你去让少爷睡得舒服些。”
云芳讷讷地问:“奴婢要怎么做啊?”
唐锦云笑:“脱鞋子,脱外衣,擦脸盖被,明白了?”
云芳哦一声,转身慌手慌脚去办,唐锦云钻进浴房,洗了个澡,换一件严实寝衣,出来看见裴敬宗已经清清爽爽躺好。
她散着湿发,赤足立在灯火前欣赏了一会儿帅哥,伸手放下床前的大红喜帐,低声道句“晚安”,起身吹熄床头那盏灯,走到窗边的榻上躬身躺下。
裴敬宗听到唐锦云离开床边,侧头隔着喜帐望向榻上那个朦胧纤细的身影,直到屋内响起浅浅的呼吸声,他才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
唐锦云睁眼,入目一片红色,她坐起来,检查身上衣物完好,四肢活动正常,暗暗松口气。撩开床帐,发现裴敬宗端坐在榻上系衣带,她有些尴尬,生硬地扯出一个笑说:“昨晚睡得还好么?”
裴敬宗冷淡地点点头,站起身唤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