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氤氲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如饴糖入口,又如轻羽毛抚身,进忠隐约觉得自己骨头有些酥麻。
“你来了。”
“奉皇上之命送些芒果给炩主儿。”进忠回话,却全无了平日里那番轻浮的模样。
“原是这个。”魏嬿婉似浑不在意,依旧背对着他,“多谢公公,我不爱这玩意。”
进忠觉得自己的神思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勉强一笑:“那奴才便回去了。”
“过来。”经过一年多的刻意学习,她的声音不再如初时那般纯净,语调间总是带着有意无意的婉转妖娆,配着她愈发明艳的脸,仿佛媚骨天成。
进忠才迈出去的脚突然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蛰伏日久的欲望,在此刻突然惊醒,难以抑制。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怎么了?”魏嬿婉似乎失了耐心,才要回身,面颊便贴上一片柔软。
“炩主儿这是在做什么?”进忠在她耳边哑声问。
魏嬿婉的心狠狠一跳。
这不是进忠头一回这般紧挨着自己说话,打一开始,他便总是寻着机会贴近自己。她只当他是个宦人,许是平日寂寞,才拿她开解。况且平日是她有求于人,总不好推开,只要闹得不过,她便只当此事是个交易的成本。
但她如今也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宫女魏嬿婉,而是永寿宫的炩嫔,这样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岂会不知。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身边的,是宦人,也是“男人”。
魏嬿婉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微微侧开脸去,笑了笑:“给皇上备的中秋礼。”她手中拈着一只细细的金勺,边说着话便轻轻放下。
进忠知她心里抗拒,不再继续,转而低去瞧她面前的桌案,那案上散放着几盒子粉末,边上还有一只鎏金的荷花浮雕镶翡翠三足香炉,其中云烟袅袅,正燃着一支线香。
“炩主儿可是想着点子了?”进忠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另一只手将金勺从她指间抽出,“制香?嗯?”
魏嬿婉顺势身子一松,坐在绣墩上,“寻了个古法,想着添一味料做个应景的,如今都各物备好了,只缺个形状,你来的正好,给我出个主意,是线香好还是香饼、散香好些?”
进忠随手将香粉舀起一勺,似乎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跟在御前伺候,献礼的手段自然见得多了,以香拧成寿纹、万字纹的他都见过,每年千秋节都有臣工挖空心思来做这些玩意。
“既要应景,不若做成线香,揉进金粉,拧成‘团圆’二字,在中秋宴上焚香献出,既应了好兆,又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
魏嬿婉点头,若有所思。
进忠将香粉捻在指尖,轻轻一嗅,只觉浓郁的桂花香味沁人心脾,“传闻寿康宫中来了个格格,是朝中重臣之女,只怕这几日便要出风头。”
魏嬿婉正想着复宠一事,忽然听闻此事,面上一冷:“重臣之女?原来也喜欢走这种见不得光的法子入宫么?”
进忠将那盒子桂花香粉拿在手中,忽然起了一丝窃物的小小快感,见她这般忽然失意的模样,顿觉有趣,悄悄地将粉盒揣在袖中,笑道:“巴巴儿地通过暗路子送进宫来,便是自己坠了身份。你且看着吧,她在这宫里讨不着好处。”
中秋宴上,魏嬿婉果然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重臣之女”——叶赫那拉·意欢。
太后推荐、御前执扇而舞,让这位才女出尽了风头,就连安分多日的嘉妃也按捺不住,出言讽刺。
便是魏嬿婉这样对自己容貌颇为自负的,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叶赫那拉氏生得颇有姿色,眼似点星,眉若远山,一身水绿宫装,亭亭站着,便如一株青莲般,不落凡俗。
皇帝见了这样的女子,甚至未顾及礼法,当时就问了名字。
那女子盈盈笑答,还道自己平生最喜相见欢一词。
皇帝大悦,更说自己与她相见欢。
不少妃嫔当时就揉碎了帕子,暗恨不已。
赏罢焰火,皇帝亲口封了那位叶赫那拉氏为舒贵人,携美而去,留下一众美人心思各异。
魏嬿婉也悻然回宫。
夜深人静,春婵正给她拆发,魏嬿婉瞥见桌上调香的盒子,又想到自己费尽心思也没能得一句嘉奖,心中窜火,“将这些物什都扔了罢,省得堆在此处碍眼。”
“若是不要,便全赐给奴才吧。”进忠转进房来。
魏嬿婉微微一惊,随即怒斥:“怎么不通报一声,出去!”
见几位宫女面色惶惶地告退,进忠无奈一笑,不传而入,是她给的特权,如今倒成了她撒火的借口。
进忠上前,在妆奁中拣了一柄玉梳,梳齿滑过,青丝在他指尖柔柔地散开,挠得他手心痒痒地。
“怎么还有空过来?”魏嬿婉见他不说话,平复了心情,自己先开口。
进忠轻轻一笑,似乎御前伺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皇上兴致好,遣散了众人,说要携舒贵人游园去,只许李玉跟着。”
“这位倒真令皇上舒心。”魏嬿婉头一次被人抢了风头,有些不甘,“又唱又跳的,还真有些手段。”早知可以这般出风头,她何必苦熬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制什么香。
“在人前又唱又跳,那是伎子名伶的手段,扬州瘦马也不过如此。她一个格格,自堕身份,你又与她计较什么。”进忠嗤笑一声,挑了一瓶桂花油,在手心一点,抹匀了,轻轻地为她浸发。
魏嬿婉听得这一句,心里舒坦了些。
进忠将玉梳放回妆奁,目光扫过桌面上的香盒,“奴才这就走了,炩主儿早些安歇。若不要这些玩意……”
“赏你了。”魏嬿婉扬声笑道。
八、旧情
“主儿,翊坤宫那位,怕是胎位不正。”澜翠给魏嬿婉削了颗雪梨,将白盈盈的果肉用签子挑了为她送至口中。
魏嬿婉不是没讨好过那位,但换来的总是对方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愉妃或硬或软的警告,她不是个好性儿,也不是个圣人,自然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澜翠是个聪明的,知晓她不喜那位,因此私下里总是以“翊坤宫那位”代之。
嫩滑的果肉与甜腻的浆汁在舌尖挑逗着触觉和味觉,魏嬿婉懒懒地“唔”了一声,斜着身子倚在榻上,紫色的水晶流苏在她鬓角轻轻摇摆,带动一片跳跃的光影,魏嬿婉捻了捻流苏下的坠子:“那位身子不宜侍寝,这后宫,又该起风波了。”
继后在孕期,却无端端地生了场病,据说这孕中生病忌讳最多,她又是头胎,最为要紧,皇帝便依着旧例,让众妃嫔去翊坤宫侍疾。
魏嬿婉本就做过侍奉人的事儿,对此倒是驾轻就熟,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倒也安安分分地去了。
“哟,原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红人来了。”甫一进门,魏嬿婉便听见有人提高了嗓门,对自己出言讽刺。
魏嬿婉一扫屋内,继后歪在床头,愉妃捧药坐在床沿,开口的是金氏,远远地站着,似乎是来凑热闹的。
金氏因诞下皇子,不久前随着如懿的晋封荣升贵妃之位,多了几分脸面,便愈加跋扈起来。
魏嬿婉闻言并不理会,先给继后请了安,又给其他人见礼,方道:“嫔妾所做的,不过是尽了伺候皇上的本分,哪里当得上‘得脸’二字。若说得脸,如今应是舒贵人才是。”说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汤婆子,亲自灌了热汤,捧至榻上,换下凉了的另一只。
嘉贵妃被她这般一堵,一时语噎,却又不甘这般被人抢白,又见她动作这般熟稔,讥道:“炩嫔不愧是在大阿哥房中伺候过人的,这般勤快熟练,臣妾真是自愧不如啊。”
此话一出,屋内仿若结了层冰霜一般,又静又冷。
继后喝药的进度并不见停,愉妃依旧低着头奉药,魏嬿婉却隐约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扫过。
“炩嫔得了皇上青眼,也是她的福分。”喝完药,继后就着愉妃递过来的帕子擦去药渍,缓缓道,言语间不杂一丝情感,仿佛是个泥塑的菩萨。
“是呢,这伺候阿哥的福分,终究比不过伺候皇上。臣妾不过是感慨,原本在臣妾宫中不起眼的粗使宫女,如今竟能坐上嫔位,这万里挑一的本事,在这紫禁城中,恐怕是头一份。”嘉贵妃越说越恨,“连臣妾呀,也是自叹不如。便是如今最得圣心的舒贵人,也没有这样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