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段炼才又停住脚步。
俞长骆见段炼起了兴趣,又道:“不过我听他们那意思,这柳公子虽是饱读诗书,二十年来却从未取得半分功名,说白了,琼州第一才子,不过也就是徒有其表。我看这柳公子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没权没势的小白脸一个。”
说到这,俞长骆朝段炼微一挑眉,道:“所以,这一局,我还是站咱们镇北将军。”
段炼冷着脸,道:“这世上已经没有镇北将军了,猎户段炼也一样无权无势。”说着便朝院子外走去。
俞长骆忙喊道:“哎老段,你去哪啊?”
“出去转转。”段炼淡淡答道。
巷子里没有其他人,小路两旁的石墙有些褪色,坑坑洼洼地不时陷进去几块,显得有些落寞。
俞长骆看着段炼的背影,高大挺拔却难掩倦色,他的脑海中闪过昨日酒桌上段炼意味深长的话。
“老段。”俞长骆又叫住段炼。
段炼闻声顿住脚步,以为俞长骆又要同他扯皮,无奈地转过头去。
可俞长骆的神色却不再似刚刚那般轻佻,他道:“老段,咱们这些人在边关吃了那么多年的沙子,不就是为了哪天南楚那帮王八蛋消停了,这世道太平些,咱们也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吗?
兄弟们跟着你在战场上拼命,为的是守住咱们脚下这块土地,没谁想要扬名天下,有些事情,你不必太为难自己。”
夏日的燥热一股脑挤在巷子里,蒸得人心烦意乱。段炼轻应一声,终是没再说什么。
三日后。
唐家前些日子定下一笔大生意,唐老爷与唐夫人要在这日出远门,素来贪睡的唐凝难得起了个大早,已陪着爹娘用过早饭,正在门前同唐老爷唐夫人送别。
这样的分别,在唐凝的记忆里已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可如今她却仍有些不舍。
“爹,娘,此行路远,你们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方念清握着唐凝的手,柔声道:“凝儿也是,出门多带些家丁,莫让人欺负了去。”
唐凝浅笑着点头,一旁的唐老爷唐瑞安朗声笑道:“我看啊,你该叫你这姑娘别欺负了旁人。”
方念清轻笑一声,朝一旁的管家唐民递了个眼色,吩咐道:“阿民,我交代你的事情,也别忘了。”
唐民点头应下。
那日,唐民调查完段炼,向方念清回禀。方念清一听段炼是初到琼州,身边并无亲故,只有一个同为猎户的异姓兄弟俞长骆,便更不愿唐凝同段炼来往。若段炼只是一名一穷二白的猎户,方念清倒也不介意,但段炼孤身一人,来历不明,这样的身份,自己的女儿同他接触太多,方念清实在放心不下。
故而她早早交代了唐民,要他这些日子看紧唐凝,别让唐凝着了别人的歪心思。
唐凝见方念清与唐民打暗语,倒也没多想。如今父母出了远门,唐家上下能同她聊几句的,就只剩下锦桃这一个小丫鬟。
一个月后,便是唐凝生日,唐瑞安与方念清也是赶在她生日前的几日才回来,开始替她操办及笄礼。而及笄礼一过,柳家人便会上门提亲。
唐凝想着与其那时再为难,倒不如现在趁早去斩断柳家人的念想,便吩咐道:“锦桃,去柳府找下柳公子,说我在雍华酒楼等他。”
锦桃的消息送到柳府时,柳时玉正在书房里作画,一听唐凝找他,笔墨都没来得及收,匆匆忙忙备马赶去了雍华酒楼。
想他与唐凝八岁相识,十年过去了,唐凝主动邀他,还是头一回。
柳时玉赶到雍华酒楼时,唐凝已在包间里等候多时,桌子上摆了不少她平日喜欢的糕点,她却提不起兴趣。
见柳时玉叩门走进进来,眼角眉梢挂着藏不住的喜色,唐凝想想今日此行的目的,心底多少有些不舒服,难过倒是称不上,大抵是有些愧疚吧!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抛开柳家单论柳时玉这一人,确实待她不薄。至于柳时玉后来对她有所欺瞒,唐凝前世看不破,如今却也想得明白。
这人的心底都有杆秤,一头是至亲,一头是挚爱,要在这杆秤中周旋取舍,柳时玉到头来选的,多半都是委屈他自己。
唐凝同柳时玉随口寒暄几句,柳时玉又点了几样菜,样式不多,却恰是唐凝最喜食的那几道。她瞧了一眼,没动筷。
柳时玉见唐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先开口:“小凝,听说唐伯父和唐伯母又出远门了?”
唐凝点点头:“嗯,今早走的,时玉哥哥的消息倒是灵通。”
“时玉哥哥”四个字叫出口,唐凝觉得有些别扭,只是从前一直这样叫着,若现在忽然改口,倒也太过刻意。
也罢,一个称呼而已,谁会放在心上?
“时玉哥哥近日忙什么呢?”唐凝随口问道。
柳时玉微微一笑,拿起一块糕点递给唐凝,目光温柔似水,说道:“近日倒是颇为清闲,无非就是看些闲书,画几幅画。”
唐凝迟疑一瞬,接过糕点,片刻,又放了回去。柳时玉见状愣了愣,尴尬地笑笑。
唐凝今日原是有备而来,对付柳时玉其实不难,只需一句“柳时玉,以后莫在缠着我了,我不想见你”,语气再严肃些,柳时玉便真的不会再来烦她,至少不会主动上门提亲。
可如今话就在嘴边,唐凝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想着,断绝关系是不是该把话说得清楚些,让两方都看开了,以后才能少些麻烦?
思来想去,唐凝有些头疼,重生之后的这些时日,她直来直去惯了,忽然要她去研究这些弯弯绕绕,倒有些力不从心。
柳时玉这些天始终没来找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研究那些又酸又长的圣贤书吗?
想到这,唐凝问道:“过些时日便要乡试了,时玉哥哥要去吗?”
柳时玉不知因何怔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缘由的慌乱,他避开唐凝的目光,答道:“家父还没定呢。”
唐凝暗自咋舌,这点事情还要家中长辈做主,枉他天资不凡,八岁便考中秀才,懵懂稚子之年尚能与教书先生话几分济世救民之道,虽说道理不甚有用,却也傲气得很。
可到如今堂堂七尺男儿,却志不在四方,心不在天下,整日只知道围着一个根本瞧不上他的小姑娘打转,将着眼江山社稷的鸿鹄之志幡然一收,一股脑都砸在了她的身上。
个子越长越高,心却越走越低,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唐凝想若是柳时玉能收收心,将费在自己身上一半的精力拿去求取功名,前世柳家又何必贪图唐家家业,弄得原本世代相交的两家相继家破人亡?
唐凝面色冷了下来,“柳时玉,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些话要同你讲。”
?
唐凝同柳时玉在雍华酒楼二楼包间里谈着,段炼却也恰好到雍华酒楼。
上次同唐凝共饮桃花酒,美酒诱人,算入了俞长骆的眼。他吵了好些天,非要段炼再请他喝一次,段炼心中似有阴影,不愿意再在雍华酒楼长坐,便打算打些酒回去,糊弄糊弄俞长骆。
段炼甫一入酒楼,上次的店小二便一眼认出他,忙迎上来,道:“客官可是要找唐小姐?就在楼上呢,我带您上去。”
段炼愣了愣,也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见段炼应下,店小二又道:“上次唐小姐落了一袋银子在我们店里,一直没来得及给她送去,有劳您帮忙带一下,可好?”
段炼又愣愣应下,接着,跟店小二上了楼。
第10章 痴人(五)
唐凝极少唤柳时玉全名,柳时玉闻言不由得一惊,故作镇静地问道:“小凝,怎么了?”
唐凝看着柳时玉,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她道:“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可我唐家世代经商,你柳家又是书香门第,世人都说文人不与商贾为伍,但你可曾听人说起我们两家的不是?”
柳时玉虽不知唐凝因何提及此事,心里却隐隐不安,他沉默片刻,微微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原因?”唐凝又问。
“小凝,怎么忽然说这个?”柳时玉不解。
“还请时玉哥哥先回答我的问题。”唐凝注视着柳时玉,毫无退让的意思。
柳时玉无奈叹道:“唐柳两家皆是望族,又都身家清白,自是无可非议。”
唐家与人为善,柳家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却也都在院墙里藏得严严实实,看着确实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