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面对着他,也面对着太阳,眼睛有些睁不开。叶英挪了挪位置,挡在她与太阳之间,点头,“嗯。”
“什么时候查到的?”
“一年前。”正好是婧衣出生后没多久的冬天知道的,也正好是在那个所谓的邻居出现之前知道的。那年冬天海棠回了天策府,他决定干脆不要告诉她,为了让她放弃这个念头,甚至设计了溢出骗局!
“寻仇,并非好事。”白家背负着这样的深仇大恨,她又是刚直之人,叶英甚至已经想象到她去寻仇的模样,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模样。
海棠没有办法接受。
不单对叶英的隐瞒难以接受,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明明不是不是海棠树生出来的,更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她曾经是有家的,却连她家在哪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而这一切,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知道。
在天策府过着拿到休假就回家的弟兄们谈论自家父母康健弟妹乖巧的日子,被莫名其妙的病痛折磨,被她专属的规矩限制。府里教她武学给她吃喝让她长大成人,海棠心存感激,然而那时侯的她从未珍惜过自己的生命。
人终有一死,或孤独终老,或为国献身。对海棠而言,她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这样的海棠想要个家,即便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
仅仅如此,如此而已。
可叶英,连这个仅有的权利都不给她,因为不愿意她去寻仇?
“英哥哥,你应当告诉我的。”海棠笑了,眼泪却滑落了,“你为我好所以就不告诉我,可你问过我的意愿吗?问过我会去寻仇吗?问过我想不想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要找爹娘就是因为我知道希望渺茫。可我想要一个家,我想要知道我姓甚名谁,也想要体会我娘抱着我的模样,就像你娘抱着婧衣的那样……我就只是想知道而已,不可以吗?”
空气宛如凝结了一样,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却寒得浑身颤栗。
“我不是没找过我的家人,刘大夫说漏嘴的那天我就去查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丝毫头绪也没有。而且有了你在身边,我渐渐觉得,即便找到了自己父母,我也只是想要告诉他们,女儿很幸福,女儿遇见良人,想听他们的祝福,想要一个普通的家。”她摇了摇头,自己擦掉眼泪,“是我矫情了,我不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
“海棠!”
叶英面带愠怒。
海棠知道自己这句话伤到叶英,可他骗自己在先,她口不择言,也是无可奈何。
“你我都需要冷静冷静,我还是,先回扬州城吧。”
叶英没有追上去。他知道,现在确实是需要冷静。
海棠回到扬州城的那天晚上,她没有回自己家,也没有在军帐里呆着,而是坐在扬州城楼的最高处发呆。她闭上眼,耳边有声音,是一个妇人的声音。似乎在唱什么歌,她听不清,但这歌声听着很舒服,很想睡觉。
海棠猛然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她在城门顶端睡了一宿。鼻子痒痒的,她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鼻子都要喷掉了,疼得不行。
敲开吴大夫的药店门,她不想回家熬姜汤。吴大夫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让吴大嫂给她熬姜汤驱寒。吴大嫂一眼就看出这小丫头有心思,把姜汤放在她面前,“和大公子吵架了?”
把头埋在膝盖里,她虽然没说话,但吴大嫂已经看穿一切。她轻抚海棠的背,“海棠啊,家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了。大公子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但家人之间难免会吵架,大公子又是山庄的庄主,你总不能指望他来给你赔礼道歉。所以有时候女人要学会退让,你只要低头道歉,给他一个台阶就好了。”
“即便不是自己的错?”
“嗯,即便不是自己的错。”
海棠不解:“为什么?”
吴大嫂半揽着她,“因为你是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只需要等着女人来给你一个台阶。”
海棠笑,“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叶英昨日一夜没睡,明明身体已经感到累了,却睡不着。他坐在屋檐下,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绿油油的海棠和银杏。海棠娘子不辞而别这件事似乎对叶英有些打击,叶天霁给海棠找了个理由,总之先把叶孟秋那边蒙了。只是大公子这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叶天霁的立场来说,他无权批判任何一个人,但这样下去,终归是伤身的。
他端来热乎乎的茶水,把叶英身边已经冷了的茶换了。叶英没说话,大概是在想什么东西出了神,没注意到他的到来,真是少见。
“天霁。”
“在。”原来大公子注意到了啊。
“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叶天霁知道叶英肯定是问山庄的状况,所以他回答的,也只有山庄的状况。
“嗯。”
叶天霁补充了一句:“只是根据密报,西域明教似乎经常派人到中原传教,不知是否与名剑大会有关。”
叶英什么也没说,意思是让他继续追踪吧。叶天霁抱拳应诺。
“海棠她……”
叶天霁心想你终于问到海棠娘子了,道她回了扬州城,入夜了无法探查,只能明日再去查看什么情况。叶英点了点头,让他护她周全,便没再说话了。叶天霁觉得大公子状态不对,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也抱着剑站在他旁边,陪着叶英通宵。
第二日叶天霁亲自去了一趟扬州城,刺史那边仍在因为藏剑山庄的剑帖而告假,西八坊的家里没有人,门下产业的客栈里也没有她,找了半天他都没能找到海棠在哪。
完了,大少夫人丢了。
忽然想起来吴思远那老头子的小破药铺还没找,叶天霁急忙而去,吴大嫂却告诉他海棠刚走,没说要去哪。
“小丫头是不是和大公子吵架了?她打着喷嚏来的,着凉了。”
叶天霁心一惊,这海棠娘子可受不得寒啊!
时间一晃而过,已经半月过去了。
扬州城渐渐因为江湖人士接踵而至而热闹起来,海棠训的那些个兵的作用也开始体现:闹事的打杂的江湖人士,他们也能简单应付。刺史十分满意,想着海棠参加完那个名剑大会回来之后,他要好好地奖赏她才行。
叶天霁依旧每天往返扬州城和山庄,因为这半个月时间,他们把扬州整个地界都快翻了一遍,还是没能翻到海棠。叶天霁每天都要应对叶英的询问,他已经开始害怕了,他怕再找不到海棠,他没办法向叶英交代。
其实海棠根本没有消失,她只是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来。叶天霁来过几次她知道,她没有开门,灯也没点,对着月光看叶英送她的那支钗,眼泪就忽然落了下来。
难道就一定要在爱情和自尊之间选一个吗?她没做错,却要低头,阿嬷从来没这么告诉过她啊。她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一定要她低头吗?
屋顶忽然传来了低声交谈,海棠竖起耳朵听,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这话像是胡人说的话,什么时候扬州城来了小偷小摸的胡人?
海棠拾起见落英,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手指将铜钱弹向与门相对的窗户,继而推门出去,试图拦截那梁上君子。可梁上君子逃得太快,海棠甚至连他们的身影都没能见着,只在屋顶看见一条小鱼干。
她捡了起来闻了闻,不是咸鱼。
“原来是猫啊。”自己大惊小怪了。随手把小鱼干丢出去,海棠跳下屋顶回屋睡觉。这半个月总是在做梦,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自己满脸泪痕,黑眼圈都重得不行了。今夜无论如何,她要睡一个好觉。
屋顶上的“猫”呜咽一声,又唧唧歪歪争论了些什么。声音不大,没能把睡着的海棠闹醒。
第54章 五十一(三)(捉虫)
站在西九坊海棠家门前的叶天霁来之前并不抱希望,来到却看见一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蠢货”“浪费食物的笨蛋”之类的字眼,顿觉欣喜,暗地里感谢贴纸的老兄。他掐着嗓子,在众多藏剑弟子的面前“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哎哟!疼死我了!有谁能救救我,好疼啊!”
叶飞雁心想你这演技浮夸,海棠娘子即便在屋里也不会上当的。
她不知道的是,海棠今日又是泪流满面地醒来的。不知多少天了,海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只知道这半个多月她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因为没睡够,这些天海棠总是犯迷糊,明明是熟悉的房子也能走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