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活得犹如一只过街老鼠,四处流浪,暗无天日,眼前所见皆是绝望——他们想堂堂正正当一个有身份归属的人,可这世间不允许。
他们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狰狞无比。
清河镇地势崎岖难进难处,是个可以躲避军兵驱赶的好地方,里面独剩老人空守,力壮青年们皆外出做工去了,除了每年定时寄钱,就再也不回来了,在外组起了各自的家庭。
三十六人心怀滔天恨意,各自摸清了这镇中的青年所在之处,随后凭着自己习得的一身技能,将他们绑到了清河镇里,并随手抓住了一个屠户,自己杀了人之后,胁迫着屠户为他们剥皮。
为求自保,更为了记住他们遭遇的一切,三十六人凭着记忆,在人皮上画下了地下层的一部分地图,并且套上人皮,活成了别人的模样,用极度血腥残忍的手段夺取了他人的身份。
而后,仅用一夜的时间,屠尽村中所有老人。
然后几十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通通被他们扔进了元仲辛他们一行人淌水进镇的那条河里,成了河泥的肥料——那日小景感觉脚下有东西其实是对的,只是不知她踩到的是哪个人的残肢破体。
若说没了身份,他们宛若游魂,披上人皮的他们早已杀伐不断犯下天大忌讳,此刻倒成了真正的野鬼。
失踪者的家人前来找他们,却并不知人皮依旧是那副模样,底下的人却早已不同,皮下包着的,是一只只罪孽深重的魔鬼。
众人不敢置信地听着那人的述说,面上如同惊涛骇浪般。
赵简呆呆愣愣,她很想开口质问,但她仿佛瞬间失了声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有人在底下哭喊道:“我们,只是想有一个新的身份,想可以回家——我们为大宋付出如此之惨烈,大宋怎可这般无情?”
小景偷偷抹眼泪,已然说不出话;韦衙内一脸苍白,养尊处优的他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还会发生这般惨无人道的事,他嗫嚅着,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薛映紧紧握着刀,他的手细看之下,却是不停颤抖。
“为什么,要放弃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那人绝望地垂头质问,他并非对着元仲辛众人,而是对着大宋的山河天地。
大宋天敞地阔,竟连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处都不肯给他们。
王宽闭眸长叹,语气中尽是心酸无奈:“大宋此时处理的确不公,但不管如何,你们还是不该滥杀无辜。”
几十条人命,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何其冤枉。
三十六人颓败不已,万念俱灰。
元仲辛坐在木椅上,神色不明,一直不说话。
王宽侧头看着他,发现他精神状态不对,连忙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担忧问道:“元仲辛,你怎么了?”
元仲辛被他叫回了神,眼底混乱一片,许久他说道:“我没事。”他望向三十六人,一时之间头痛不已,这样的人,他该怎么处置?放任他们继续逍遥活在清河镇中,尽管知道了他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之下?
元仲辛揉眉长叹,终是明白了陆观年手下精兵无数,为何偏偏派他们七斋前来处理这事。只怕,这件事情事关大宋颜面,官兵出面,便是伸手打了大宋的脸,在百姓眼中,大宋威望不再,最终引起更加严重的后果。
那人看着毫无头绪的元仲辛,忽然间释怀了,“你是不是想要我们身上的地图?”
元仲辛蹙眉,一脸疑惑:“我为何要?”
那人一怔,随后竟大笑起来,将埋藏心底的无限悲凉尽数放了出来,眸光一片黯淡:“好,年轻人,你很好。”他的眼神越过元仲辛,望了望他身后的朋友,猜到了元仲辛他们此番过来,其实不是为了调查清楚,而是要给清河镇一个了结。
延续了一个多月的罪孽,终该结束了。
事到如今,三十六人才看清了自己的心,他们躲进清河镇,根本就不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再一次体验当人的滋味——他们如此,不过是为了心中堵着那口气,不过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恨意。
他们不甘,所以想出了无数个借口骗过自己,还犯下了深重罪孽。
“年轻人,你不用烦,我们会给自己一个了结。”在遇到元仲辛他们开始,三十六人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元仲辛不说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人扭头看向后方:“那里有一快黑色厚布掩住的大坑,里面有许多干支柴火,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点燃?”
韦衙内大惊失色:“你们要烧死自己?”
那人低头看了看披在自己身上的人皮,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我们的一切遭遇全是因为这一幅地图,既然你们不要,那便烧了吧——我们的罪孽已经犯下了,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我听说烧死是一种极为折磨的死法,若我们临死前的痛苦可以稍稍减少这世间对我们的怨恨,那便来吧。”
随后,他扭头,看向身后三十五个兄弟,眼中含着泪水,眸底一片惨淡,脸上却是笑着的:“兄弟们,今早还与你们吵架来着,对不住了,是我错怪你们了。”
三十五人泣不成声。
元仲辛神色极端复杂,他紧抿着嘴,良久才艰难无比说道:“去把布揭开,点火。”
王宽愣了愣,而后对薛映与韦衙内点点头。
“老贼,你们先把赵简与小景送出去。”元仲辛无力地闭上眼,疲乏地说到。
老贼担忧地看着元仲辛片刻,随后手一扬,泼皮们安安静静地跟在老贼身后,将浑浑噩噩脸色苍白的赵简与小景围住,慢慢离开了镇子。
王宽与薛映合力把厚布掀开,面前的大坑极深,里面果然摆放着数不尽的干柴,韦衙内从怀中掏出生火器,犹疑须臾过后,往下一扔,不到片刻,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气扑面而来。
那人带头踉跄站起身,他身后的三十五人也跟着起来,他朝着元仲辛微微鞠了一躬,“谢谢你,年轻人。”而后,一步一步走向身后的火坑前站定。
元仲辛愣住了,不知他为何要谢自己,他喊了声:“等等!”
那人回过头。
“那个傻子,你为什么不杀他?”
那人说道:“大牛说,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既然已经疯了,也就没有被灭口的必要了。”
此时,王宽三人已经走回到元仲辛身边。
那人对元仲辛他们说道:“年轻人,你们快些走吧,这烧焦的味道估计不好闻,别吓到你们了。”
元仲辛不动,其余三人自然也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火坑前的三十六人。
那人也不劝了,抬头看了看天,此时蔚蓝一片,百里无云,蓦然间,他悲壮大吼:“兄弟们,老余先走一步!下辈子,我们要做个好人啊!仔细些!莫被骗了!”
随后,决绝地跳了下去,身后三十五人毫不犹豫紧跟其后。
一时之间,缕缕黑烟冲天而上,片刻后便被风吹消散了。
从他们跳进火坑的那一刻起,除了干柴烧得噼里啪啦发出的响声,并无一人惨叫。
这清河镇留下的孽债,终是还清了。
此后,再无清河镇,再无三十六抹游魂。
他们,都回家了。
第27章
老余说得没错,烧焦的味道的确很难闻,湮没与风中,飘散在空气里,使得元仲辛四人闻了皆紧蹙着眉,隐隐有要反胃的欲望。
元仲辛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二愣子!”他刚想回屋里去找,刚一转身,他便怔住,二愣子正呆呆地倚靠在门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元仲辛不知道他出来多久了,更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朝着二愣子迈出一步:“二愣子,你......”
倏然间,一道嘶声裂肺的嘶吼冲破天际:“啊啊啊啊啊啊!”二愣子居然冲着元仲辛跑了过来,他的力道极大,在王宽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一下子将元仲辛撞倒在地,然而他并没有停下,莽头向前冲去。
元仲辛暗叫不妙,他大惊失色吼道:“不好!快拉住他!”
王宽正将元仲辛扶起,韦衙内与薛映一听到元仲辛的话,赶紧奔向二愣子。
薛映速度比韦衙内更快,但他伸手,触到的只有二愣子的衣角,下一秒,二愣子在四人震惊的目光下,跳下了火坑,随即,一声声痛苦不堪的惨叫从火坑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