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过去了,不是晕过去了。
当个傻子就是好,发生这么惊心动魄的事,该睡还是得睡。
“你们可有问出什么?他们可是西夏人?”
王宽眼神微妙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新茶,抿了一口:“他们不是西夏人。”
“辽人?”
“不是。”
元仲辛疑惑了:“什么?那是宋人?”
王宽淡淡地摇头:“他们什么人都不是,准确来说,他们是一群没有身份的人。”
元仲辛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三十六人被老贼他们看守在镇中心,个个双手都被别在背后束缚着,本来披着人皮,就已经形同鬼怪,此时他们身上的皮被划破穿刺,隐隐瞥见暗藏在人皮之下,真真正正属于他们的肌肤,由于长时间不触阳光,已然是苍白不已。
三十六人仿佛被吸去了灵魂,垂头丧气地跌坐在地上,再无元仲辛那日所见到的狰狞可怖。
赵简等人向后一看,便看见被王宽扶着走出来的元仲辛,纷纷围了上来:“元仲辛,你的伤怎么样?”
元仲辛刚想摆手说没事,惊觉自己身旁还站着个气压不明的大魔王,连忙改口:“好多了,但伤口还是有些疼。”
小景解释道:“我不敢对你用太多效果发挥快的药,会对你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元大哥,你再忍一两天,等换了药方,你的伤就会好快点。”
元仲辛点点头:“谢了啊小景。”
小景摇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六人中,出力最少的就是自己了。
赵简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有的事,若是没了你,元仲辛估计还得再躺个两三天。”
要事在前,元仲辛也懒得去斗嘴,他看了看身后的那群人,看上去还活着,但是精神状态极差,像是遭受了什么灭顶之灾一样,他拍拍王宽的肩,示意他带自己过去。
来到人群面前,元仲辛问了句:“你们中,谁是领头的?”
没人回应。
元仲辛挑挑眉,安然坐在韦衙内搬来的椅子上:“现在不肯说也没关系,我总有办法能让你们开口的。”
这时,一个人抬起头,眼神愤恨阴郁地盯着大爷一样的元仲辛,声音嘶哑:“你是谁的走狗?”
元仲辛也不恼,淡淡一笑:“我?我是你天皇老子信不信?”
那人不屑地把头甩到一边,面色不忿。
元仲辛摸了摸下巴:“我听闻你们既不是宋人,也不是夏人,更不是辽人,想来也不清楚我们大宋逼问消息的手段,你们既然如此不配合,难不成是想不想试试?”
那人讥诮一声,仿佛把元仲辛的话当成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老子我什么没试过?就那些小儿玩意儿的手段,还想撬开我的嘴?”
元仲辛眸光掠闪:“你不怕疼?”
那人极度高傲地仰着头。
元仲辛轻轻扫过自己眉眼,声音淡漠:“那不知,你怕不怕死呢?”话音刚落,薛映抽刀而出,夹带着一阵杀意直冲那人面上。
那人眼都没眨,神情嘲讽至极。
元仲辛抬抬手,薛映把刀收回刀鞘。
“连死都不怕,那你们到底在倔什么?”
那人心中怪异,渐渐意识到,元仲辛方才的那一拨威胁全是试探,他惊疑地抬头,看着眼前在这个年龄不过十八眉眼含笑的少年,他淡然而坐,眸光深沉,像是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一般。
那人眼神发颤,隐约中,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元仲辛歪歪头,不是很明白这人眼中闪着的是什么情绪,他微微蹙眉,这人是在通过自己想起了谁?他眯了眯眸,沉声道:“你们没有身份,不受社会认同,就连想要自由走在镇外的路上,都会因为身份不明而遭受驱逐,吃不得,睡不得——这是你们一个月前,遭受到的一切,我说得对吗?”
元仲辛的话刚说完,人群中立马出现了轻微的骚动。
那人咬牙,死死盯着元仲辛。
“你们渴望重回到这个社会上,可惜,被人用完的东西若是不扔,放在家里,是会发臭的,所以你们被遗弃了。”
人群间的动静越来越大,集中在元仲辛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或带着愤怒,或带着悲恸,或带着绝望。
“走投无路之下,你们或许是偶然中夺了别人的皮,你们想借着这层皮,做一个在这世界上有身份归属的人,但杀人剥皮是死罪,于是你们躲进了清河镇,并且将清河镇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这样,就再也没人敢进来,也就没有办法得知你们所做的一切。”
底下,居然响起了啜泣的呜咽声。
赵简等人听着元仲辛的话,已然震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呆呆愣愣地看着那群人,他们好像无形中意识到什么。
元仲辛的视线不再放在那群人身上,他垂着眸,仿佛陷入了沉思:“你们以前,应该也是有家的吧?”
否则,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猎杀那些身份记录在案的人?
第26章
三十六人,三十六个家,家中皆有着爱人,父母,儿女与兄弟姐妹,他们可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清贫,却安稳康乐,他们就这么守着一个小小的家,立足在一个乱世中。
家国颠乱,风飘雨迫,都没能使他们的家倒下。
很久之前,正值宋夏之战最为水深火热之时,大宋一直居于劣势,为了扭转时机,大宋高官决定派人潜入西夏搜寻消息,为了减少西夏的猜忌与怀疑,有人提议,从平民家中挑选出众的人才,经过专业训练,再送去西夏。
这个提议被人拍手叫好,于是他们派兵上街,找了三十六个家中清贫仍有父母子女待养的力壮青年,许下帮他们照顾好家人的承诺,告诉他们只要同意了,他们的家中便无需再为生计奔劳,以此作为交易条件,三十六人要抛弃自己的官案身份,离开自己的家乡远赴西夏。
从他们同意销毁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这世间,便多了三十六个有家不可归的游魂,流离于腥风血雨的西夏官场里。
他们不负大宋朝廷重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在不同年间,被西夏朝廷收入编制。
在西夏,他们依旧没有身份,归属于西夏一个鲜为人知的机构,其名阴兵阁。阴兵阁具体做什么,知道的人不多,三十六人只知道自己要无条件服从西夏皇帝下的直接命令。
后来,阴兵阁接到命令,要找到西夏的地下城。
地下城不过是西夏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说,要想找到它的实际所处位置,其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微尘。
因为任务艰难无比,三十六人一同出动,他们并不清楚西夏的地下城有何用处,如同往常那般,他们偷偷将地下城的消息传回了大宋,谁料大宋对这地下城兴致异常地高,下令要他们全力寻找地下城。
三十六人奔走相告,费尽心思用了整整八年时间,终于找出了有关于地下城位置的痕迹,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确认地下城是否真的存在。
地下城的确是存在的,他们不仅找到了,还画出了一副地图,图上详细地记录了地下城周遭的地理环境以及流域情况。在递给西夏皇帝的那幅地图上,他们是做了手脚的,画出了好几条岔路,而寄回到大宋手上的地图却是毫无差错准确无比的。
三十六人将地图寄回到大宋那日,是充满希冀的,他们在外奔劳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他们兴致高昂地说着话,不知家中娘子是否仍镜前梳花黄,不知家中父母身体是否无恙,不知家中孩儿是否已经懂得认字......
三十六人揣着一颗激动的心,盼着大宋召他们回去的信,谁料第二日,他们等来的,是宋夏谈和的消息。
官报如是说:宋夏之争,民不聊生,即刻谈和,再无战事。
但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大宋拿着地下城的把柄去威胁西夏,西夏在知道是自己的阴兵阁出卖了自己的情况下,出于某种顾虑,咬牙接受了大宋谈和的要求。
两国谈和了,他们的身份暴露了,大宋却没有任何要接他们回去的动静,哪怕只是一句口头宽慰,都没有。
他们的心越来越凉,眼看着西夏前来追杀他们的追兵将至,他们才意识到:
大宋不要他们了。
三十六人,是三十六只弃卒,他们一夜间一无所有,没了身份,没了家庭,没了希望,只剩堪堪一条命,好不容易逃回大宋,逃回家中,却因为官案册早已抹去了他们的名字,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