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祁怜悯又好笑地看着元仲辛,他忽然伸手攫住元仲辛的脖颈,五指的力度不断收紧,猛地将人举了起来,直到元仲辛双脚离了地,宁祁面色不改,把空气从元仲辛喉咙里一点一点榨干,看着元仲辛的面色逐渐变得青白。
本来就身负重伤的元仲辛仿佛看到了阎王在朝自己招手,他胡乱地掰着宁祁的手,痛苦的窒息使他乱蹬着两条腿,却牵动了胸腹的伤,疼痛又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空气是怎么离他远去,眼前一层又一层灰暗盖来,有那么一瞬间,元仲辛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耳边,一切声音都变得混浊难辨,他似乎听到金属钝响,似乎听到楼常思的厉喝,似乎听到宁祁的发怒与退让。
在元仲辛彻底昏死前一刻,脖子上的手猛然松开,元仲辛重重跌落在地,大量空气一下子灌入鼻息间,他被呛得极为难受,眼角泛泪,剧烈的咳嗽夹杂着血气,不用照镜子,元仲辛也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势必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
神志还未完全恢复的元仲辛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动作极其粗鲁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那药丸入口即化,唱不出细致味道,只觉舌尖上一阵甘苦,他本以为这是毒药,但心腹间那股火辣辣的剧痛慢慢转变成清凉的酸痒——元仲辛明白了,宁祁还不想他死,给了他医治筋脉的药。
等到元仲辛眼前逐渐清明时,宁祁已然不在了,只有楼常思在不远处担忧惶恐地看着自己,手里握着原本属于他的短刃,短刃横亘在腕上,白皙的皮肤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不是楼常思的。
元仲辛愣了愣,以为对方想不开,忙急声问:“你干什么?!”
楼常思松了一口气,知道元仲辛误会了,丢掉短刃,无措解释道:“刚刚宁祁想掐死你来着,我急中生计……”
元仲辛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个缺席了他二十一年人生的亲生父亲,心中有慌乱,有尴尬,有期待,有害羞,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惊艳。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美到这般地步,雌雄莫辨,潋滟绝伦,掐指算算,明明该快到不惑之年了,却依旧长着一副精致漂亮的面孔。
原来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们父子俩的眼睛倒挺像的,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楼常思见元仲辛一直不说话,一时间也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他很怕元仲辛会瞧不起自己,平日里对着宁祁和其他人呼风喝雨,清冷高傲的模样消失殆尽,只剩小心翼翼,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忆辞?”
元仲辛不习惯这个名字,怔愣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楼常思扭扭捏捏,小声说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想叫叫你。”
元仲辛几度张嘴,想喊一声“爹”,可话到嘴边,看着楼常思一副懊恼无措的模样,他又像失了声一般,存了一路的底气全没了。
气氛一度很微妙,二十余年,父子再度相见,却相顾无言。
楼常思此时已经披上了宽大的衣裳,他坐在厚软的地毯上,双臂抱着双膝,自己坐成一团,把鼻子以下的部位都埋在了臂弯里,只留一双眼睛,眼神总是缭绕在元仲辛身上,被对方抓个正着,他又慌忙移开,几秒过后又故技重施,莫名的,竟有些像做错事的孩子。
元仲辛:“你看……”
楼常思慌忙打断儿子的话,摇头加摆手:“我没偷看你啊!我就看看你身后的石壁——哇!你看!那里好像有宝石啊!”
元仲辛:“……”
他的父亲……貌似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论待人接物,楼常思显然比不过元仲辛,后者垂眸沉默须臾,蓦然轻笑出声。
楼常思一个激灵,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他手忙脚乱地开口:“忆辞,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知道的,你怨我恨我都没关系,我不怪你……”
元仲辛看得出楼常思很紧张很迷茫,他不懂该怎么面对与自己分别了二十余载的儿子,被宁祁囚在这地下那么多年,除了那个神经病,也不知他平日里有没有别的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看着诚惶诚恐,生怕惹自己生气的楼常思,元仲辛的拘谨顿时消弭,只余心疼与愧疚。
元仲辛抿了抿嘴,踉跄起身,慢慢走到楼常思身边,学着他的姿势,把自己抱成一团坐下。
楼常思愣住了,望着近在身侧的元仲辛一动不动。
元仲辛扭头回望过去,眼神正好对上楼常思那双呆滞茫然的眼眸,后者猛地回神,张皇失措地拉扯着身下那张凌乱的毯子,嘴里念叨着:“忆辞,你,你先等等,我收拾收拾,这毯子……太乱了,我怕你坐不习惯……”
是很乱,还很脏,上面沾染着情事的味道和体液——可除了这毯子,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以给元仲辛坐了。
元仲辛只觉一阵心酸,他握住楼常思冰凉的双手,敏锐感觉到对方的手颤抖不止。
楼常思垂着眸,不敢去看元仲辛。
他想给元仲辛最好的,想拉着元仲辛嘘寒问暖,想和他说一说积聚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话,但此时此刻,他没了这勇气,甚至想逃避,他想过无数种父子重遇的场面,却独独遗漏了被宁祁压在身下,尊严尽失,倍受屈辱的那一种。
掌心的冰凉让元仲辛感到一阵苦涩,他想把自己仅有的温热渡给楼常思,但他体寒,一切揉搓皆为徒劳,元仲辛哑着声音开口:“……爹。”
轻轻一个字,楼常思听着却觉如雷贯耳,他震惊瞪大双眸,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反掌抓住元仲辛的手,眼睛眨得飞快,却仍止不住眸里漫起的一层水汽。
他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忆辞,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
元仲辛本以为这个字会很难以启齿,但当他说出了第一遍,换来的却是一身轻松,他又应了一句,这一次,毫无犹疑:“爹。”
楼常思泪如雨下,颤着手把元仲辛小心翼翼揽入怀中,他担心元仲辛会在意,所以动作又轻又慢,但直到楼常思抱住了元仲辛的削肩,对方都没有丝毫抗拒,楼常思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背,哽咽说道:“孩子……我的孩子……爹对不起你,爹害了你娘,还害了你……是爹的错。”
元仲辛把头埋在楼常思的肩窝里,良久抬手环在他精细的腰侧,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涌来一阵酸涩,让他想哭。
不同于往常,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高兴。
而因委屈。
他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好不容易遇到了王宽,好不容易有了秘阁,他以为他的运气仅此而已。
可现在,老天戏弄似的告诉他:
元仲辛,你还有一个亲人,真正血缘上的亲人。
他不是没有,不是失去,他只是,与自己的亲生父亲错过多年而已。
第202章
元仲辛很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和楼常思继续待下去,父子俩相隔异地如此多年,他有许多话想要对楼常思说,但眼下情况颇为危急,也不知宁祁那家伙什么时候会杀回来,元仲辛只好挑挑拣拣,将他从遇上阴兵阁开始说起,为了不让楼常思过于担心,元仲辛隐去了大部分他身中半生死的事实。
但又怎么能隐瞒得过楼常思?自从宁祁设下阴谋对付元仲辛之时,他根本不用费力去收集消息,宁祁就会将元仲辛的遭遇全部告知于他,元仲辛身中半生死会有多痛苦,楼常思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元仲辛不愿说,楼常思也只能将苦涩拼命咽下。
元仲辛问:“爹,带我来阴兵阁的人叫宁书,这人你可认识?”
楼常思惊了惊:“你说宁书?”
元仲辛点了点头。
楼常思蹙眉,陷入沉思,他抿了抿嘴,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宁书他,是个好孩子,从他两岁开始,宁书就被宁祁送到了我身边——据我所知,宁书是大夏某个落魄贵族的遗孤,只不过宁书并无这记忆,宁祁告诉他的身世,是从街边捡回来的弃婴。”
元仲辛不解:“宁祁为什么要送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到你身边?”
楼常思摇头,目光些许缥缈,像是回忆起昔日时光:“我不清楚宁祁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这个孩子,却是我活下来的契机。”
被宁祁关入这地牢伊始,楼常思只觉自己受尽凌辱,妻离子散让他尝尽世间绝望,他有心去恨宁祁,却无力报仇,楼常思曾想过一死了之,他的这个想法,宁祁并非不知,但他并无其他举动,隔日,宁书就被送到了楼常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