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辛找了处光线最好的地方席地而坐,然后抬头仰望着从小山口那里投射下来的飘渺白光,神情颇有些恍惚,他蓦然深深叹气,自言自语道:“又杀人了,真不值得……”
王宽会亲手杀人完全在元仲辛的意料之中,但是元仲辛不开心并非是担心王宽会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而是担心那群混蛋的血会弄污王宽的手,为他这个人犯下杀生大忌,其实并不值得。
像是仅过了须臾片刻,又像是过了数个时辰,偌大空旷的地方里,隐隐传来一句深沉的低语,带着满满的思念与孤独:“王宽,我好想你啊……”
王宽。
我好想你啊……
王宽本来静坐在梨花木桌前,处理着一封又一封从南岭北疆各地送来的官函,朝内奸臣异徒被他斩杀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活口,一时之间朝内能干事的官员急剧减少,空出来的官位需要一名接一名地补上,韦卓然等人前往每一个行政区域勘察了,他也没闲着,如今正忙着从无数个名单之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他陡然凝眸,怔愣地打量着七斋厅内的每一个角落,神情恍惚。
赵简和薛映见他这般反应,前者颇为担忧地问道:“王宽,你怎么了?”
王宽敛回心神,目光低垂,蓦然艰涩开口:“我好像,听见他在喊我名字。”
赵简与薛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与苦涩。
薛映迟疑说道:“王宽,要不你先休息休息,这些名单我和赵简来处理就好,你已经连续两天没合过眼了。”
王宽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累,我只是……”
很想元仲辛,想得快疯了。
他忽觉心累,若不是赵简他们熟悉王宽为人,无人会信在外令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王宽,此刻竟是如此脆弱无害,只听他沉声呢喃:“还有五个月十三天……居然还有这么久。”
王宽这么一说,赵简和薛映都觉颇为虚幻,没想到元仲辛,竟然离开他们这么久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六人都在,陆观年,岳军校,梁竹,老贼他们都在,然后在七斋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新年。
元仲辛不在了,他们再无那个心思,新年不过了,烟花都不放了,就连本来爱玩爱闹的韦衙内都在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醒来就埋头处理着各种朝务,他的这个转变着实让韦卓然惊了惊。
赵简不忍再让悲伤的气氛蔓延,她转移话题道:“王宽,你明明有那个能力把皇帝拉下马,为什么还留他至今?”
王宽眼神猛变,眸光幽冷,他站起身来稍稍活动筋骨,走至窗边,凝眸望着窗外凋零的深林,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我问你,皇帝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简第一反应:“权势。”
“没错,权势,但要发展权势,没有心腹力臂是万万不能的,现在我把他能用能使的人力全部斩杀,又在极为重要且掌握滔天权利的官位上尽数安插我们的人,他如今连对付一个小小的辅笔记事都困难,谈何权势?”
薛映与赵简心头惊跳,鬼使神差地意识到王宽话里的深意,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王宽背对着他们,看不清他们神色,却也猜到几分,他勾出一个冰冷残忍的笑容,自顾说道:“我不会废他帝位,我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最看重的权势一点一滴地剥夺抽离,而他却只能接受,束手无策,到最后,他会连反抗我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我说过的,杀人要诛心,有什么比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流逝来得还要更加绝望灭顶?”
“死对他来说不过两眼一闭的事,这太简单了,不够——我要让那个狗皇帝,至死都不得安生。”
第180章
五个月后,瑶卓为元仲辛完成了最后一次放血,至此,元仲辛体内的半生死已经被完全解除,但因为此前元仲辛施针封穴的次数超了上限,再加上种在他体内的蛇蛊的原因,尽管毒跟已被尽数挖除,他的身体依旧颇为虚弱,还需加以时日,用温和的汤药来调理。
小景在地下城之时的猜测是对的,瑶卓的确是昆明白族村的苗疆蛊毒传人,当初若非有瑶卓提出来可以利用种蛊来解半生死,元仲辛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假死的计谋——一旦过了半生死完全毒发,就算手里握着解药,也没用,解药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的毒势了,一样只能等死。
但瑶卓想到的办法,便是在元仲辛体内种下墨蛇母蛊,墨蛇母蛊是万蛊之源,一旦在人体内完全种下,无论是何种毒物,都会被蛇蛊吞噬得一干二净,就算是半生死这般阴险的毒,瑶卓也仅是花了一年,便将元仲辛体内的半生死侵吞得一丝不剩。
但接下来,就是比清毒更为艰难的一步:清蛊。墨蛇母蛊是绝对不能留在人体内的,它虽是解毒的极好利器,但其习性也是相当阴劣,没有毒物拱它吃食,它就会把目标转移到人的五脏六腑上,不出一个月,肝胆寸肠就会被侵蚀得干干净净,到时要想补救就来不及了。
就算瑶卓擅长清蛊,却也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来为元仲辛放出匍匐蔓延在血水里的蛇蛊,元仲辛于开封那群人来说是何其重要,不用唐瞬告诉她,她也能想得明白,哪怕单单只有一个王宽,瑶卓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毒解完了,元仲辛得到瑶卓首肯,终于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在地下城休息了整整有两天,元仲辛便迫不及待地喊来八斤和仙女,向着地下城 出口跑了出去。
望着元仲辛欢呼雀跃的背影,唐瞬忍俊不禁,他兀自低语:“难为他这般活泼好动的性子要闷在地下城三年之久。”
瑶卓扯了扯唐瞬的衣袖,打着手语说道:“少主,你不跟上去吗?”
唐瞬俊美的眉眼间带着轻盈几分笑意,很是浅淡,他摇了摇头:“有八斤和仙女在,总归不会出什么事的,憋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玩会儿吧。”
元仲辛坐在八斤背上,极快地冲出湍急瀑布,想着乌木寨的黑河下游跑去,他老早就像把黑河下游的地方探个究竟,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
在经过通往乌木寨的山路之时,元仲辛喊停了八斤和仙女,他轻盈落地,抬眸深深凝望着山壁之上,层层云雾缭绕,他根本看不清乌木寨的模样,元仲辛眸光深沉,在苦思冥想着一个问题。
若是沿着那条山路走回乌木寨,那他就可以从乌木寨中出来,提早几日回到开封,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提早见到日思夜想的王宽。
可是元仲辛望着蜿蜒而上的山路,他犹豫了。
一想到还有十三日就可以见到王宽,他心里说不激动,那绝对是假的,但他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来由不明的害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在害怕什么。
这一切仿佛镜花水月一般,三年的离别让元仲辛如同置身在一阵茫然大雾中,虚幻得让他深觉恍惚。
元仲辛垂眸,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知的失落,他重新爬回到八斤背上,拍了拍八斤的脑袋,低声说道:“走吧,还有十一天才能见到,急不得……”
八斤沉沉呜咽一声,继续向前跑去。
此时已然步入盛夏,深林之中草长莺飞,目光所及之处,生气盎然,无处不是绿叶红花,溪水映透,暖阳当头,金光浅照,煞是好看。
元仲辛慢悠悠地游走在片片竹林中,手执一支青秀长竹,脚下踏着清新软土,耳边听着细绵风声,竹林里的夏风微凉,轻柔包裹着元仲辛,荡起他随意束起的青丝,发尾微扬,远远望去,飘逸自在如谪仙游历人间。
八斤和仙女垂头低饮着溪水,元仲辛就坐在一旁耐心等着,他拿出衣兜里的小刀,一下一下削在那根细竹上,他想着用这根竹子做一支笛子。
倏然间,竹林之中风息微变,有一股不妙的气息悄然涌入,八斤反应敏捷,本来憨厚的面相猛然变得凶神恶煞,它与仙女立刻跑到元仲辛,以敌意深重的姿态把元仲辛护在身后。
元仲辛虽还未恢复功力,但他感官已然痊愈,自然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动,他微微凝眸,站起身来,警惕扫视着周遭的一切,手里握着那把小刀,全神贯注于竹林里的异动。
竹林的东南角陡然发出声响,且动静越来越大,八斤喉咙里已然发出警告的嘶吼,原本单纯天真的双眸此刻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