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没错,可不知为何,齐溯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熠王对聂羽熙的赏识,实在是增长得有些出乎意料了。聂羽熙生性机敏,所思所想又确实与众不同,有能者必藏不住锋芒,他不怪她锋芒太盛,怕只怕……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好。
竟有一刻,他想将她藏起来,不予天下人看见,只做他齐溯一人的珍宝。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眼下,非但让熠王心悦诚服,她更要带领六名医官,去到属于他们的战场冲锋陷阵了。
齐溯没有想到,自己冒着被皇上怀疑居心不良的危险争取来的同行计划,却被聂羽熙无端的敬业给打破了。
聂羽熙十分坚定地拒绝与他和熠王同坐一辆马车,反而与六名同行医官挤在了一块儿。
既然要带领他们齐力救灾,她必须争取时间为他们做些基础培训。
她手上拿着红黄蓝绿四色布条,宣布第一条规则:“等到了灾区,面对一众灾民,我们要做的第一步是给伤病人员判断伤情。这些布标便是用来标记:濒危者,绑红色布条;危重者,绑黄色布条;急症者,绑蓝色布条;轻症者,绑绿色布条。我们可能面对的是遍地哀嚎的景象,介时切勿慌乱,先仔细分类,以免遗漏。”
她又取出一大袋砂糖:“灾难发生至今已近三日,我们可能会遇到许多饥饿无力的灾民,先用温水兑大量的砂糖喂服,再做下一步处理。”
“另外,若遇到外伤大出血患者,则用布条捆绑伤口以上,靠近心脏处。若遇到腹腔破溃,肚肠脱出者,切勿直接还纳,以碗扣住伤处,在外捆绑布袋,容后处理……”
行车一路,她也说了一路,她无暇顾及这些古代医官能听懂并记住多少,也只好尽力而为。
夜深,马车在一处驿站停下,长途奔袭,人可以在车上小憩,马却必须停留歇息。
趁此机会,聂羽熙又将所有人都叫到一块儿,点名要齐溯就地躺下,高声道:“我接下去要做的动作,请各位都记清楚。若遇到没有心跳呼吸、体温却正常者,不要贸然弃之,请照我的方法实行,或许能救人一命。”
说着,她大咧咧地一扯衣角,跪在了齐溯身边,小声道:“大人,不管我做什么你的都不要动,忍一忍,别多想!”
说罢,她伸手向齐溯后颈,抬高他的下巴,捏着脸颊打开他的嘴,深吸一口气,便吹了下去。
她没有丝毫停顿,双手交叠在他的心口,做出按压的动作,嘴里大声解释:“我现在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按压,需要压下近一寸深度,一弹指按十四次为宜。”
她的动作娴熟、嗓音有力,仿佛这个怪异的动作便是能救人于水火的神迹。在场之人皆受感染,谦逊学习,只有齐溯除外。
她竟要他“别多想”?
他如何能不多想?她竟在大庭广众下,又一次与他双唇相触,此刻,她的手正贴在他的心口,一下一下按压,虽没有用上几分力道,可他却觉得,每一下都按在了他的心尖上。
第28章 聂羽熙的“独门秘籍”
聂羽熙本以为自己对齐溯描述的那些灾情是绝对夸张的,为了说动他,她故意危言耸听了一把。
谁知当一行人真的抵达现场,状况之惨烈,却远比她编造和想象的更为恐怖。
大水尚未退尽,地势高处满地泥泞,房屋倾倒、堆尸成山,地势低处仍旧只能见到房屋的顶部,里头究竟溺了多少人尚不可知,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死亡之水。
被无情的天灾吞没的城镇,将人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广袤的天地间,遍野不息的哀嚎,像经久不衰的丧钟,每一声都敲击着人性最深处的恐惧,也将聂羽熙作为医护人员的职业反射完全催发了出来。
“愣着干嘛,赶紧开始营救!”她向其余六名医官下令,又对齐溯道,“劳烦大人派人将附近所有的医官找来,我需要更多人手。”
齐溯动了动唇:“御征,你去。”
熠王也到他身旁问:“羽熙,此地不宜久留,是否应该先找个未受灾的房屋安顿下来,再行发放物资?”
“安顿?”聂羽熙几乎要骂人,一眼瞪出去才想起那可是王爷。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火道:“殿下先去吧,我是医官,自然应当第一时间查看伤员。请殿下命人在此地附近干燥处支起十顶帐篷,将所有的药品集中在其中一顶中,我要当临时诊所用。另外请留下十名侍卫供我调遣。”
说罢,她匆忙作了作揖,一头扎入难民集中区域,迅速开始判定伤情。
熠王和齐溯同时被她下达指令,两人一时有些难以适应,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按照她的话,分头忙碌去了。
齐溯负责支帐篷,熠王则不再急于安顿自身,而是清点起了救灾物资,一众手下也慢慢进入状态,很快大队人马默默无语又井然有序地干起了自己的活。
远在灾区外的郡县中住着的烈王听说熠王亲临现场、且逗留在灾民最多的区域进行救治,震惊又震怒,惊的是他竟有勇气留在那块臭气晕天,连他手下的士兵都不愿意多待片刻的地方;怒的是他竟急功好利到这个地步,连父皇亲点他来办的差事都要抢!
而当他赶赴现场时,亲眼见到那一群人陷在污泥腐尸堆里,脸上却没有丝毫嫌弃和畏惧,非但如此,每个人脸上还都精神奕奕,忙碌而井井有条。
就这么想邀功?他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罢了,他们要自作孽,他难道还拦着不成?这些被他丢弃的区域、他不愿去管的事,便让他们干吧。到时候回了帝都,量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越权的话,没准还能将那几个蠢材的功劳一并算在自己头上。
“严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等回去后,一并报给我。”
他状若无意地下令,沈威揖了揖手,并未答话。
烈王走后,灼笙来到熠王身边,垂首:“主子,烈王来过了。”
熠王刚与几名侍卫一同抬起一块沉重的门板,救出了底下压着的一名妇女,掸了掸手问:“他有说什么吗?”
“并没有。”
“随他去吧。”熠王随口回答,又忙着照顾别的伤员去了。
灼笙立在原地静静看着,眼里出现一丝复杂的神色,须臾,他伸手向颈脖处,握了握那里挂着的物件,眼底闪过的犹豫一扫而空,目光愈发坚定了。
熠王最后也一直没有去什么安全的房子住下,而是将所有的帐篷都支在了灾情最重的区域附近。一部分用于收留灾民,一部分用来救治伤员病患,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帐篷给随行人员轮流歇息,熠王和齐溯这样级别的大官也和众人一起轮番上阵,丝毫没有优待。
好在水位很快退到正常线下,救灾人员和物资补给也络绎不绝地集中到重灾区,再加上参与救灾的一干人等在聂羽熙的引领下,愈发娴熟有序,区区十日后,灾情便得到了明显的控制,也没有发生疫情。
熠王和齐溯忙于救灾,没有闲暇观看医官们的救治过程,只听闻聂羽熙使了些“独门秘籍”,许多严重的伤患奇迹般地康复了。
实际上,她出行前特地将那副画带在了身边,又十分幸运地在歇息期间见到戒指变色,她回到自己工作过的医院,靠着熟脸,取来了许多麻醉消毒用品、抗生素和缝合针线。为了避嫌,但凡遇到必须缝合的伤口,全是先将病患麻醉至熟睡,再用可溶解的羊肠线缝合,包扎后几乎看不出针脚,也不用拆线。
本以为这样可以避免暴露自己的特殊技能,却不想,更夸张的论调在军中不胫而走——聂羽熙是个神医,无论伤口多大,只消在她的帐中睡上一觉,便能奇迹般地迅速愈合,丝毫不留痕迹。外加她曾不止一次地用心肺复苏将濒危患者救醒,更是令人频频称奇。
救灾当时顾不上那许多,等到风平浪静了,那些神乎其神、匪夷所思的说辞就统统涌了上来。
聂羽熙扁着嘴,在齐溯的帐篷里连连道歉:“大人恕罪,我真的不是故意这么招摇,只是……”
“罢了。”齐溯叹了口气,“你也是救人心切。”
想当初,她也是用这样的法子治好了他腰上的刀伤,她的能耐他自然清楚,只是那番本事,令他这向来不信神佛之人也忍不住信了她是“画仙”,恐怕如今,她更是免不了被传神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