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罗玉的装扮已与他的家世相配,绸布袍子翠玉簪,腰间还挂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圆环状压步玉阙,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只怕在媳妇子们眼中,此时的罗玉也是一只“大鱼”吧。
接待罗玉的年轻媳妇子笑问:“小公子,你这是给……”
她的眼珠子往芸娘身上一撇,口中续道:“给丫头子买衣裳?我们这处小娃儿的衣裳不多,可娃儿窜的快,没几日就长成人了呢!提前多买几件预备着没有错!”
罗玉听着她们将芸娘当成了丫头,眉头一蹙,正要分辨,芸娘已经指着另一个媳妇身上的衣裳问道:“这件还有吗?”
那个媳妇立刻点头:“有的有的。”转身就取了一套同样的襦衣和八福裙过来。
芸娘一边回忆一边打量着这身衣裳。
记忆中那妓子也有一身类似的衣裳。许是妓子十分喜欢,常常穿着那身到处晃荡,光芸娘见着的就有好几回。
实则在芸娘眼中,妓子那样的装扮太过流俗了些。
她眼睛生的好,将一张脸所有的光彩都抢夺了去。她的性子却孤傲,未接客时,一张脸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是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笑。
芸娘数次见了她都要叹息,像她那般颜色,就适合打扮的清淡些,突出媚眼的光华。
然而她每回都冷笑一声:“老娘喜欢!”
芸娘付了银子,又在隔壁铺子买了双与之相配的绣鞋,才同罗玉上了骡车。
几人赶到棺材铺子时,棺材铺子正开了门。
掌柜才用青盐洁了牙,还未来的及拭面。见昨日主顾要抬了那棺材走,只将就用指尖抠了眼角挂着的两团硕大眼屎,便忙忙上前帮着将棺材抬到骡车上。
芸娘现在知道罗玉今日为何专门换了这辆新骡车来。
棺材虽是用来装人尸,但家眷牵挂逝者,难免会往里面放置一些陪葬物,再加上锯末等必备之物,棺材里留给逝者的空间就不多了。
如果逝者体型大,例如那背尸人所说的“烂鱼”,身体膨胀了好几圈。棺材的内空还得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
故而想装进一个棺材,还非得一辆大骡车不可。
掌柜的赚了芸娘的钱,自然为芸娘考虑的细致。
棺材里放了避免虫子啃咬尸体的锯末、买通小鬼的压舌玉、剪好的黄裱纸,甚至连尸体要枕的枕头、盖的被单都放置在里面。
掌柜见芸娘诧异的瞧他,胖乎乎的脸上浮上得意神色:“跟我做买卖不亏着你,多少也要卖一卖罗家少爷的面子。”
罗玉兴高采烈朝那掌柜挥手:“以后买木材我让阿爹给你便宜!”
乱葬岗在江宁府东门之后再十里。
传言那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就连乞丐或穷人也不往那处去。
因着人迹罕至,官府也极少在这处花银子,道路长年失修,车行其上一路颠簸。
车厢里的棺材板要人入殓后再钉死,经过这么一路颠簸,棺材板盖不住,频频滑落下来,连带的棺材里放的锯末也被震颤出来。
芸娘同罗玉两人扶不住,只得双双坐在棺材板上方勉强将棺材压稳。
车窗外的景象渐渐萧瑟,直到远远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山峰,山脚下隐约有个大土包,传说中的乱葬岗终于到了。
苍老的背尸人已经等在了路旁。
离开了船,他的身子越加弓的厉害,那模样倒像是背上随时背着重物一般。
几人合力将棺材抬下,老头一掐指,道:“生辰八字。”
“谁的?”
老头:“自然是那条‘鱼’的啊!”
芸娘摇了摇头:“不清楚……”
老头:“姓名?”
芸娘又是一愣,又是一摇头:“不清楚……”
她觉着很羞愧。
她从未想起要过问妓子的姓名,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没想着和她做朋友。大家认识银票就好,又何必要知道彼此姓名。
那时她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给妓子收尸。
此时回去找人问她的姓名已经来不及,日头虽被乌云遮挡,可从依然有些灼眼的云层来看,午时三刻即将来到。
那时,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妓子的尸身和魂魄将随着背尸人的仪式而被找寻、被召唤。
老头皱着眉头斥责她:“胡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背尸?这事可是马虎不得。”
芸娘心里一慌,忽的又想,妓子既然以死明志,无论是她不愿意“出嫁”,还是她悔悟错信了书生,她来世必定不愿重蹈覆辙。她死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来生!
芸娘心下有了打算,转头去问罗玉:“玉哥哥,你所遇见的树子里,哪种是最好的?”
罗玉虽不知她这个“好”是何意,却也开口道:“我最喜的是榕树,可食用、药用,种在园子里还可遮风挡雨。”
芸娘点点头,十分认真对老头道:“她名唤药蓉,她再不以色侍人,她的生辰正好是前日亥时……”
老头继续掐一掐手指,算出个搁棺材的方位,几人便将棺材共同抬到合适的方位。
时辰还差一刻,老头从后腰的挂袋里掏出一串炮仗,从棺材里抓一把纸钱,向芸娘要了卷尸体的白粗布和红丝线,开始分配人手。
“小姑娘站远些,等我将‘鱼’背出来喊你再过来。”
“小伢子站在棺材前头,等炮仗响完就开始喊‘药蓉,回家找亲娘;药蓉,亲娘为你熬汤’一直到‘鱼’进了棺材才能停。”
两人将老头的嘱咐在心里默念一番,纷纷点头。
老头向芸娘问了要背的“鱼”的特征,将长相、衣着等问的清楚,芸娘将昨日她从龟公处听来的情形极为细致的讲给老头听。
老汉点点头:“死的那般惨烈,应该不会认错了!”
渐渐的起了风,眼前那大土包上被风吹的浊气四溢,浓烈的腐烂味扑鼻而来。
老头长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把将地上的红丝线、白布、炮仗抓起来塞进后腰的麻布口袋里,长喊一声:“干活!”
老头一步步进了土包包,齐腰高的杂草渐渐将他的身子掩住看不真切。
芸娘虽站的远,双眼却紧紧盯着老头隐去的方向。她的心慌的仿佛要跳出胸膛,既期盼那老头背着人出来,又有些惧怕看到那般场景。
没过多久,土包背后隐隐升起一股黑烟。黑烟刚刚高过杂草,便被风吹散,到了芸娘这处时,只留下一股纸钱燃烧的气味。
纸钱气味散尽,急躁的鞭炮声传来,听在人耳中,只觉的苍凉。
鞭炮声没持续多久就尽了,土包那边传来老头长长的一声:“走――”
站在棺材旁的罗玉立刻高喊道: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随着他的声声呼唤,老头弓着背从土包后稳稳、慢慢的走了出来。
他的背上是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因着包的不严实,有带着泥土的乌发从白布里散出来,垂挂在老头肩上。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风吹的更猛烈,罗玉的呼喊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听起来恍如隔世……
老头渐渐喘起来。
他的步子迈的越来越大,当下了土包时,他抬头高喝一声:“妮子,过去!”
芸娘不等老头唤她,早已站到了棺材边上。
老头一步步过来,待到了棺材边上,忽的停下,将背上的尸体转过来打横抱在怀里,对芸娘道:“瞧瞧是不是她?”
芸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面面。
她忙擦了眼泪,还没来得及去掀开白布,那白布却不其然的落下,一张蜡黄、额上破了大洞的女人的脸出现在芸娘面前。有蛆虫从洞里钻进,也有蛆虫从药蓉微微张开的嘴里爬出。
芸娘几乎立刻将脸埋在罗玉的胸膛,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慌乱的点了点头。
罗玉一只手抚在她背上,口中还在不停的唤着: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直到老头说了句“成了”,罗玉的唤声也停了,芸娘方抬起脑袋,壮着胆子向棺材里瞧去。
尸体放在棺材里,枕着枕头。
白布依然包着药蓉。这次包的严实,连此前散落在外的头发也被包了进去。
棺材铺的掌柜随棺赠送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