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这处宅子,只从外面瞧去,砖墙墙头上除了久未清理的杂草,还有肉眼可见的鸟粪……
这同荒宅也没甚差别啊!
门匾倒是簇新,其上规规整整的写了两个芸娘瞧不懂的大字,击破了“荒宅”的嫌疑。
两人正自彷徨间,那宅子边上的角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衣着简陋、背着藤筐的中年汉子。
青竹忙忙上前恭敬问道:“阿叔,此处可是罗府?”
汉子点头。
青竹同芸娘双双松口气。
芸娘问道:“阿叔可否向大少爷罗玉通秉一声,就说有人找他。”
那汉子突然探头铿锵有力喊了句什么,足足惊的芸娘和青竹抖了两抖。
只听得大门方向传来声响,不多时便过来一位衣着简陋的五旬老汉。
老汉蹲在台阶上笑眯眯问道:“两位姑娘找我家大少爷?”
两人齐齐点头。
老汉却并不进去通秉,依然笑眯眯问道:“你同我家少爷是何关系啊?”
芸娘想了想,给了个十分稳妥的答案:“友人。”
老汉点了点头,闪身不见了。
芸娘连忙向身边拎筐的汉子道了谢,同青竹绕到大门前等候。
未过多久便听到大门里传来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开了条缝,罗玉又黑又圆的脑袋瓜从中探出,惊喜的叫了声:“芸妹妹?!”
他从门里奔出来,握着芸娘的手连声道:“我就想着我在江宁认识人少,说不定就是你,未曾想真的是你!你是要来同我住着养蚕吗?”
他立刻打量了芸娘同青竹周身。
没有包袱行李,不是要来住的模样。
他内心一失望,不由的耷拉了脑袋。然而只须臾间他又恢复了兴致,拉了芸娘要往宅子里去:“走,我带你们去吃果子!”
芸娘忙忙将手缩回来。
她自然不敢同他进去。
一个是时间不允许。她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进去就得将各位长辈都问候过,就那么走一圈,只怕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二个是她并未准备什么礼当,第一次上别家门总得懂礼,免得被人议论“没有教养”,让她阿娘担了罪名。
第三,她没有脸进去。
她遇见罗夫人该怎么说?
“婶子,我借你家玉哥儿的童男身子一用,去给一具女尸叫魂……”
她估计她立刻就会被打出来。
此时罗玉正扑闪着眼睛一脸纯良的望着她。
她心虚的躲开他的眼睛,低声道:“玉哥哥,我来……”
一声“玉哥哥”出口,她这一整日的百般情绪涌上心头,眼泪扑簌而下,余下的话不由的就哽咽在喉,多一个字也说不出。
罗玉何时见过芸娘这般脆弱过。
便是她手臂断了去接骨,疼的哭嚎连天时也不忘了拿砚台去砸那老郎中。
他虽然长于摆弄苗木、弱于知晓人性,可他对她的性子也隐约有些数:她是个不吃亏、不手软、不求人的硬骨头。
心中有一股陌生的情愫滋生,他立刻笨拙的用袖子帮她擦去眼泪,拿出哄他亲妹子的话语安抚她:“阿妹不哭,阿哥买糖给你吃……”
粗糙的布料刮蹭着她的脸,她这才发现他的衣着也同他家下人一般简朴,周身粗布衣衫不见一片绸布,衣衫上也无刺绣,实在是同他家宅子十分相配啊!
芸娘此时喉间哽的厉害,只得转头瞧着青竹。
青竹立刻接下了这大任,张口问道:“你……你可是童男子?”
芸娘的身子一滞。
这还用问,罗玉才十二岁啊!
青竹便同她咬耳朵:“班香楼每年都有十一二岁的男娃来送银子呢……”
这……罗玉不像是那般人罢?
姐妹两齐齐向罗玉瞧去。
罗玉怔忪了半响,悄悄问:“什么是‘童男子’?”
什么是童男子?
这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芸娘觉着要把这个词讲清楚实在有些棘手。
然而这些在青竹这里都不是问题。
她问他:“你可同女人……困过觉?”
罗玉往那久远的记忆思忖了一番,十分干脆的点头:“有过!”
“啊?”两位姑娘同时惊呆。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罗玉不自觉的红了脸,连忙解释:“是我小时候,家里穷房子少,我同阿娘阿爹一个土炕……后来我四五岁后就没有过啦!”
原来如此。两姐妹放了心。
青竹又续问:“你,可曾进过青楼、妓院、私窠子?”
经过了上个问题,罗玉就十分谨慎。
他立刻摇头,强调道:“没去,没上去,就只在楼下站了站。”
嗯?两姐妹又朝他望过去。
他紧张的在衣襟上擦了手汗,哆哆嗦嗦道:“就是……你们去青楼送……送小衣裳,我在楼下等你们……”
哦。下一题。
“你可有通房丫头?”
我天,又是一个他听不懂的问题,他瞟了一眼芸娘,战战兢兢问道:“什么是通房丫头?”
青竹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你连通房都不知道?我不信。”
罗玉:妹妹你别搞我啊,我真不知啊!
青竹便换了个问法:“伺候你的下人里可有丫头?”
罗玉这回觉着安了,他的脑袋摇的如拨浪鼓:“没有,是男人,一个女人没有!”
“唔……”青竹点了点头,终于问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令女人发过胖?”
这是个什么问题?这回连芸娘也听不懂了。
青竹又过去同芸娘咬耳朵:“就是惜红羽……她就胖成了那样。”
童稚未泯的小女孩因着在青楼里待过几年,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上是一种又熟悉又糊涂的状态。
然罗玉却听得懂她的话,他大力一摆手:“没有!”
“吁……”芸娘对青竹能将“童男子”的事情打听清楚十分佩服。
芸娘赞赏的眼神令青竹成就感十足,她欢脱的开始了下一个问题:“罗玉,你怕死人吗?”
……
骡车往城郊驶去。
坐车的依然是芸娘同青竹,赶车的却是十二岁的罗玉。
罗玉的那匹“绿豆”果然性子温凉,不急不躁的奔驰着,芸娘同青竹坐在车厢里半点不觉着颠簸。
在黄昏来临之前,骡车终于停到了一处棺材铺面前。
这是一处生意萧条的铺子。
纸人纸马将铺子塞的极满,便连原本的窗户处也挂了纸活,令铺子里阴森十足。
按罗玉的建议,棺材本是事主家提前好几年就定制的,临时买棺材不是件容易事,通常会遇到狮子大开口之人。而城郊的铺子生意都不会太好,说不定会有存货。
而恰巧他们要去的那间铺子的掌柜早几年就在罗家拿木料,偶尔罗玉跟着阿爹来江宁,也同这铺子的掌柜打过几个照面。
熟人同熟人做生意,即便会敲竹杠,但也不至于敲的太离谱。
此时外间天色渐暗,不知何处传来夜枭的叫声,映衬的这只有纸人、没有活人的铺子越加阴森。
两位小姑娘今日一整天围着死人打转,到了此刻,多少也开始心生惧怕。
罗玉两只手各拉一个姑娘的手,口中安慰道:“别怕,这些都是假人……”
青竹这时想起她坚守的信条“不同与阿姐有关系的男人有关系”,一边后悔她不久之前同罗玉搭了那许多话,一边将罗玉的手甩开,闪身到芸娘身旁,不能去拉她伤了的那只手,只将她衣角牵在手中壮胆。
芸娘松开罗玉的手,回身牵着青竹,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意,重复着罗玉方才的话:“别怕,都是假人……”
“我不是活人?”一声有气无力的鬼魅之声在几人耳边炸响,随之眼前那站着的纸人纸马仿似活了一般纷纷乱动。
几个娃儿惊叫一声慌不择路往门外逃,一直跑到骡车前,摸着“绿豆”温热的颈子,方觉得回到了阳间。
青竹惊魂未定之际还不忘记挑罗玉的刺:“你不是说,你不怕死人吗?”
罗玉黑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我是不怕死人,我只怕鬼……”
这时那乌噔噔的铺门里探出颗圆溜溜脑袋,脑袋上一张大嘴一开一合:“罗公子你跑什么?快帮帮我……”
几人战战兢兢围上前细瞧才发觉,这人是活人。
不但是活人,还是个极胖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