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众人仿似连呼吸声都抑制了下来,诸人面上几乎一致的紧绷着脸,急等着确认了消息便要露出欣慰狂喜的神情。
左屹一瞬间到了小崽子眼前,将将要开口,内宅里的老太太已经跑出来,颤抖着身子,再一次问道:“谁死了?”
第260章 演戏(下)
上房前厅里,小崽子整个人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气质。
他在几上一蹦,欢呼道:“左芸娘掉进水池淹死咯,我们又能过继咯――左府的财产又是我们的咯――”
左老夫人晃了一晃,左屹一个上前扶住老太太扶给一旁的丫头,顾不得计较这娃儿口中的“财产”之言,一把将他捉在手中,厉声喝道:“哪里,她掉进哪里的水池了?”
左家园子、正阳院、门房旁,都有水池,到底是哪个水池?伙房后面还有一口井……
左屹只觉着心下一阵闷痛。
如若芸娘没了,他怎么有脸再见李氏,他如何再去说服李氏还俗?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儿啊!
他见这小崽子被他吓的呆立当场,强忍着心焦,放缓了声音道:“告诉伯伯,二丫头到底掉进哪个水池了?”
小崽子心下慌张,被左屹的神色吓的险些要尿出来,立时拉着哭腔:“哇――”
芸娘在房外树背后听闻此声,心知再不进去,只怕演到一半的戏就要露出马脚,忙一抬脚,带着一身水汽踉踉跄跄的往上房窜了进去,眼神极快的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一打量,扑通一声,精准的跪在了左老太太面前:“阿婆――我险些见不到您老人家――”
在和左家人周旋的这些日子里,芸娘深深明白一件事。
在左家,苦肉计要来真的。
在江宁时,她不是没使过苦肉计。
然那时她阿婆和阿娘心疼她,她将将做出吃痛委屈的模样,便令两人的心软成了一片汪洋。
那时她的苦肉计只是做做样子。
然到如今她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疼着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她虚张声势的假相而诓住。
她仰仗的,实则是个爱字。
今儿这苦肉计,是她真真的敲碎了园子里水池上的冰层,在这冰雪未消的大冬日里,真真的往水里泡了一回,等棉衣浸透,又真真的往地上滚了两圈,将可怜又狼狈的模样做了十成十。
此时她发髻凌乱,身的水已凝结成冰,被上房地龙的热度一烘暖,水珠当即滴吧滴吧淌湿了半边地。
芸娘身子抖的如筛糠一般,一把抱住了左老夫人的双腿,呜呜咽咽长泣起来。
左老太太身子一晃,一颗心重重掉回了心口,一把要将芸娘抱起:“怎地掉进了水里?”一叠声的吩咐丫头子:“快,打热水……”
已有小丫头围上来,要将芸娘抱进里间先放到热炕上去。
芸娘一摆手挣扎开,拉着嗓子长呼一声:“阿婆,我在京城活不下去,有人要害我――您便让我回江宁罢――”
左屹上前安抚道:“快,先换了衣裳,我们再说这事……”
芸娘哪能被劝进去,她再嚎啕大哭几句:“不是我跳进了池子,是有人推我进了池子……阿婆――我要回江宁――”
左屹还要劝她,左老夫人已强硬的一摆手,道:“谁要害你,说出来,祖母为你做主!”
芸娘蓦地转身,一手指向站在几上的小崽子:“是他,他趁我不备将我推下水池,说我挡了他家的财路,说所有姓左之人都盼着我死!”
众人目光重新凝聚在了小崽子身上。
那目光中有未曾想到的惊讶,有芸娘未死的遗憾,还有对这小崽子魄力的钦佩。
左屹一步上前,盯着小崽子,一字一句道:“二丫头所说,可是为真?”
小崽子将将要开口,他阿爹已经站了起来,几步到了近前,将小崽子挡在身后,向左屹道:“二丫头被冻昏了,张口乱说,兄弟切莫相信……”
左屹一把将他推开,重新看着小崽子:“说,是不是你!”
小崽子惊慌的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要掉到地上。他求救的目光往芸娘瞧去。
芸娘挥动两根手指,暗中做了个剪东西的动作,那小崽子立时流了泪,却双手叉腰,做出一副豪迈的模样,哽咽道:“是我……又如何……所有亲戚……都想……让她死……让她死……”
里间小崽子的阿娘再也装不下去,几步窜出去,随手拎了把笤帚便向小崽子追去:“猴崽子你在哪里听来的,你张嘴乱说这是要害你爹娘……”
这娃儿松了口气。剧本终于磕磕碰碰演到了尾声,以及最重要的环节。
他一步跳下矮几便往门边窜去。
他爹娘口中唤着“往哪里跑”,顺势追出了上房。
小崽子极力往前跑,窜到了树背后,等在树后的彩霞双手往前一探,这小子的衣兜里已多了两个银锭。
小崽子一路跑到房侧,眼睁睁瞧着一双爹娘挥舞着笤帚要打到他时,立刻将一锭银子往他阿娘眼前一晃,悄声道:“阿娘莫打!”
妇人身子一顿,立刻欢喜的一笑,一把收了银子,也不问一句来历,便抚着胸口道:“幸亏趁机跑了出来。”
娃儿阿爹顺势接过笤帚在地上摔了几下,口中叱骂道:“打你个不成器的家伙……”
这小崽子立时便配合的哭嚎了两声:“阿爹莫打……啊……孩儿错了……啊……”
一家三口顺利结束了自己的剧情,也不再回上房,极快的出了柏松院,一路出了左府。
而芸娘的戏份还未演完,丫头们齐齐上阵要抱她先去换衣裳,她拼尽身力气挣扎,口中呼喊着:“放我回江宁,我要回江宁。你们寻人过继吧,莫利用我,莫让我断送了一条命啊……”
芸娘的呼喊一直到左姓亲戚走个精光才结束。
亲戚们瞧见了她真情实意的挣扎,将她那句“要回江宁”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想要过继的心思立时又蠢蠢欲动起来。
消息一层层传到祠堂,李氏收到风,同李阿婆匆匆赶到柏松院时,芸娘已染上了风寒,身滚烫的如同一只熟虾。
两位李氏不知芸娘要争取自由的计策,只将芸娘抱在怀里,一声接一声的哭嚎。
李氏此时开始动摇,她为芸娘的姻缘而硬将她带入左家,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她一声声的泣道:“芸娘莫怕,阿娘带你回江宁……”眼泪珠子不停歇的流下。
芸娘受了凉便要犯癫痫。几年前她险些因此失去芸娘,此次若再重复一回,她便也活不下去了。
第261章 大姑娘芸娘(一更)
在左屹亲自将郎中带进上房里间时,李氏便下了炕,重重跪在左屹面前:“左大人……奴婢错了,不该打扰大人的生活,求您给奴婢一封‘放妾书’,奴婢现下就带芸娘离开,再不敢上门叨扰……”
官宦人家多龃龉,郎中心知这一点,唯恐触及左家什么秘辛,忙忙一揖:“大人家中有旁的事,小的便不打扰,之后再来,之后再来……”向抱着医箱的小厮使个眼色,主仆二人匆匆而去。
左屹慨叹一声,蹲身下去要扶起李氏,见李氏执意不肯,他也不起身,只怆然道:“芸娘也是我的骨肉,我也心疼……你莫做旁的想头,这里便是你的家……”转身出了院子,唤着下人去阻拦郎中去了。
李氏枯跪半晌,在李阿婆的呼唤下方默默起身,吩咐韭菜同蒜头打来凉水,先为芸娘擦了身子。
芸娘迷迷糊糊躺在榻上,心里一阵糊涂一阵清明。清明时她觉察到两位李氏为她担忧,只想着,这一场苦肉计,只怕要拖着阿娘同阿婆一起演了。如若她早早透露了她的心意,阿娘配合不好,她便前功尽弃了。
这一场为自由出入左家的斗争,芸娘势在必得,故而态度十分强硬。
煎来的药,伸手便推撒。端来的饭菜,闭口不吃。急得左老太太差点就要使着下人为芸娘强灌汤药和饭食。
芸娘只睡在炕上,迷糊中还着意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凡有人声,她便拖着哭腔唤上一声“我要回江宁……求左家大人夫人们,放我回江宁……”
正月里是正经走亲戚的日子。
因着左屹此前在亲戚们中间广撒请帖邀约大年初二的会面,是以几代结下的姻亲也对左家的盛会有所耳闻。
过了初二,到了初三后,远亲、姻亲,甚至平日相熟的友人也接连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