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皇帝眉头一蹙,往白知府面上瞟了一眼,转问芸娘:“小姑娘觉着,在江宁,私下里活动,能左右已判了刑的案子?”
白知府心里又一突,双腿颤颤,指望着芸娘能说个不字。
然而芸娘却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她十分利索道:“银子到了自然行!所谓上有律法,下有对策。戏演的真了,就没人怀疑……”
皇帝听罢,微微一笑,并不表态。芸娘的那点子心思进了他眼中仿佛泥牛入海,不见波澜。
芸娘心道:妈呀,此前竟看差了眼。这人的城府只怕比那演太监的文士还要深些。
她一时有些忐忑,觉着不该贸贸然就寻了这么一班子不熟悉之人,还未作何打听就将心思告诉了旁人。
内心里又将这原因推到了殷人离身上。若不是信屋及乌,她怎能犯平日不能犯的错。
她抬手扶额遮住脸,略略侧首去看青竹,指望青竹有些什么法子。然这一瞧,她的心里更又后悔了一分。
青竹仿似被吸走了魂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王公子”,这神情她在一出《白蛇传》的戏台子上曾瞧过一回。那叫“许仙”的第一回 瞧见“白娘子”,便是这幅神情。
文气点,叫“相思病”。
简单点,叫“花痴”。
芸娘同青竹同床共枕过四年,怎会对青竹不了解。
但凡青竹瞧不上的物件,多一眼都不会看。瞧她对罗玉的态度便知。
但凡她喜欢上的东西,恨不得日日放在眼前捧在怀中。李氏认了她当女儿,将亡夫的定情耳饰给她一只后,青竹便日日将那耳饰捏在手里足足有小半年,后来是瞧着其上红宝石被她磨搓的不甚明亮才用荷包包起来,可也不妨着她将荷包塞在枕头下睡觉。
芸娘忖着青竹这是对对面那“王公子”走火入了魔,忙清了清嗓子,忽的换了话题:“王公子,请问你今年贵庚?”
皇帝饮了一口茶,回道:“二十有三。”
芸娘转头瞥了瞥青竹,续道:“可已成了亲?”
皇帝不做掩饰的点了头。
“可已有了娃儿?”又问。
“已有。”他答。
“可已抱了孙?”她步步紧逼。
他失笑,略略思忖一番,道:“如若按辈分来算,也算是当爷爷之人。”
“哦……”芸娘特意将尾音拉长,铿锵有力道:“有家室,有娃儿,抱了孙儿,实在是太老了太老了……”
她再转头去瞧青竹,见青竹果然面色晦暗,这才暗暗放了心。
此时茶过一巡,菜已过半。
芸娘对是否要将事情继续往下推进而心有疑虑。
想寻殷人离问过,又觉着今日在堤岸边她第一次将刘铁匠三字提出来时,他已试着捂她的嘴阻止她,她再去细问,他定不愿再理会于她。
此时青竹面色郁郁挨在窗边发傻。
窗外楼下人群熙攘,男人同女人渐次行过。她忽的直起身子,向芸娘道:“阿娘在下面。”
芸娘站去窗边,便见李氏手臂上挽着竹篮,手中倒提着一只肥鸡在街面上行走。那肥鸡精神极好,不停的扑扇着膀子,企图从李氏手中挣扎开好逃出生天。
芸娘唯恐李氏是出来寻她同青竹,忙忙起身想下楼,又生怕留青竹一人同这些汉子在一起有危险,只得同青竹交代:“你去告诉阿娘,我们在酒楼里谈买卖,已吃过了午饭。让她同阿娘少做些饭。免得剩的多,天热容易坏。”
青竹应下,出了雅间。
几息后,凭窗而坐的几人便瞧见青竹小跑着往路边而去,追上一位体态极有韵致的妇人,同她说着什么。
楼下的青竹挽着李氏手臂将她带到路边,将芸娘交代的那番话转述后,见李氏似是不信,便抬臂往楼上一间窗户的方向一指:“便是那里。谈完就回来。阿娘快回去歇息,莫累着。”
李氏顺着青竹所指方向望去,楼上众人便瞧见一张含笑素脸,虽已不是青春少艾,却杏眼薄腮,神情柔和,令人不禁想起“天下美人出江宁”的传言。
芸娘探头出去对着李氏挥挥手,这才落座执筷夹了一片卤牛肉。
便听吧嗒一声响,窗边那被她封了当太监的文士手中茶杯滑落在地。
他顾不上在皇帝面前失态,嘴唇颤抖半晌,盯着芸娘道:“楼下那妇人……是……是你阿娘?”
第190章 阿爹?
芸娘将卤牛肉嚼烂咽下,方一点头。
那文士倏地起身,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姑娘贵姓?”
芸娘疑惑的瞧一眼他,道:“李……”话刚出口,文士便极快的窜出了雅间,将正好要进门的青竹撞了一个趔趄。
芸娘立刻探头去瞧,便见几息后,那文士便匆匆从楼里出来,站在街面上左右瞧了半晌,选了个方向匆匆而去。
其他几人面色只略略有些吃惊,却也无人追去。
此时皇帝重新将话题接上:“李姑娘对用银子贿赂官员、将你那铁匠阿叔营救出来,有无初步设想?打算向哪些官员下手呢?”
白知府立刻坐立不安,只觉得按皇帝这番问法,自己这官位立时要断送在这小姑娘的口中。
他心中不停歇的祈祷:你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扮了观世音大士的童子,你就不能干点好事,莫拉老夫下水?
许是他的祷告产生了作用,李芸娘并不接皇帝的问话,面上阴晴不定,挣扎几番,忽的起身,状做老成的抱拳道:“我忽然有事。此事今后再议,再议。退朝。”
往桌上丢下一锭银子,向殷人离瞧去:“请你们喝酒,当我赔罪。”
她拉着青竹转身便冲出了雅间,按着她的猜测,以极快的速度去阻止那文士可能因“一见钟情”而对阿娘的骚扰。
殷人离恨的咬牙切齿,立刻向皇帝告罪道:“公子,这位李姑娘平日喜欢唱戏,脑子有些疯癫,并无反心……”
蠢货说什么退朝,退朝二字是平常人能说的?普天之下只有那一人能说好吗?
皇帝一笑,赞叹道:“朕知晓。这两位姑娘倒是都极为有趣。”
一位喜欢张口乱诌,一位喜欢盯着人瞧。
他起身道:“今日收获颇多。我们先回去,将李姑娘今日所说贿赂官员之事议上一议……”
永芳楼后院。
厨下传来锅铲在锅里翻动之声。
香味从撩开的帘子里飘散而出,将拴在树下的阿花逗引的蹦跳不止。
阿花的动静又惊的石伢的小骡万分不安,四蹄不停的踢动着墙角,便是石伢蹲在它身旁安抚它,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芸娘同青竹冲回家时,命里躲不开的那场戏才将将上演。
从李氏如受惊的袍子一般将自己锁进房中,到左屹如失心疯一般守在李氏门外,到李阿婆将左屹骂个狗血淋头……
之前一刻钟发生的事令芸娘仿似看了一出几倍速的戏。
戏里讲的是一位受了伤的汉子被青春少艾的少女所救,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天雷勾动地火,然后无媒而合。
男人中途有事离开后一去不返,女人发觉有了身孕却等不回负心汉,反令自家双亲气绝而亡。自此女人生下独女自称寡妇,长久的过着受人揣测的日子……
李阿婆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骂过人后便欢快的去了厨下,将买来的肉菜洗刷切炒,仿似接待贵客。
李氏依然躲在房中低声啼泣。
那位芸娘的原身老爹则坐在檐下,一时两行清泪,一时又欣慰莞尔。
芸娘惊慌失措远离一旁看完了戏,忽然就想通了。
她占着李芸娘的身子活了近十年,这些年她几乎没想过李氏不是她亲娘,这具身子不是她自己。
她当了近十年的李芸娘,她不是旁人,她凭什么隔岸观火?就该她发表态度!
芸娘立刻窜过去将阿花的绳索解开,指着左屹,向阿花发布命令:“咬他,咬他个老色胚!”
手一松,阿花如箭一般冲了出去,到了左屹身旁,张开血盘大口一步跃过去。
便见左屹往旁边一翻滚,芸娘还未看清楚,只听的阿花呜咽一声,已被那左屹抬腿踢的滚了几滚。
然而此时的阿花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当年那个吃一点小亏便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怂货。
它迅速调整了策略,围着左屹打转,企图乘其不备上前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