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哑婶端了汤药过来递给李氏,李氏挤出一丝笑意“多谢你搭把手。”哑婶便摆摆手,往芸娘处瞧去。
李氏端了汤药过去守着芸娘喝尽,抚着她的发顶,叹了口气“是阿娘带累你了”
芸娘忙摇摇头,道“呜呜啊啊伊伊”
李氏一呆,又勾了勾嘴角,往罗玉面上瞧去,罗玉忙忙翻译道“芸妹妹说,她也是为了阿爹”
哑婶被逗的一笑,指了指芸娘的嘴巴,又指了指她自己嘴巴,示意现下院里有两个哑巴。几人笑过,哑婶便坐回了墙边,捡起凳上的绣活,慢吞吞绣了起来。
时近晌午,日头从墙外斜斜照进来,她的侧影如描了一圈金边。
殷人离脑海中一瞬间出现一道模糊的影子,仿佛儿时也见过这样的一道侧影,那人也拿着绣活,一针一线的缝制着,偶尔回头对年幼的他一笑“少爷莫急,夫人就快回来了呢”
然而现实中,哑妇抬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又侧着身子更往墙根里坐过去,她的绣活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连花样子都未看清楚。
他觉着无趣。
实在很无趣。
原本今日他该同诸位大人商议完修筑河道与河堤之事,明日便着手招募工匠,自此在这原本奢靡荣华此时却鸟不拉屎的江宁待够半年,等河道重筑好、圣上南巡后,便算是功成身退,跟着圣上安安分分回京。
他计划的极好,各种应对方案都有,包括江宁这些官员明里暗里的不配合,或者为了贪墨赈灾银子使计将他做掉。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方案是他坐在几乎不相干的李家,管上这劳什子的情杀或仇杀之事。
他往一边看看,是老幼两代人共享天伦的场景。
往另一边瞧瞧,是情愫初生小儿女之间令人酸掉牙的缠绵。
他比较了一番,只觉着那一对祖孙中是无他的立锥之地,便抬了步子往那一簇年轻人面前去,将他要交代的一次性说透
“这案子确然有些蹊跷。然查线索只靠衙门,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我出的主意便是,你等尽快去往打铁铺子四处问问,可有人瞧见其他可疑人出入。
或者是,去查查那死者可是有何流血难止的病症。妇人家”
他不自在的清一清嗓子,将他知道的生理知识说出来“都有那个葵水,那妇人如若有流血难止的病,定要抓药医治,你等要去周边医馆里多问问。”
“最要紧的,找人写个状子陈上去,条理清楚,证据罗列出来。”
芸娘闻言双眼一亮,立刻凑去了他身边细听。
他瞧着她这副颇有些机灵的模样总算是同记忆中的她有了些相似,却反而往边上一挪,免得她反过来要利用自己。
芸娘对着他咿咿呀呀了一番,立刻眼巴巴看向罗玉,指望着罗玉替她转述。
罗玉内心一阵得意,看向殷人离,口中极快翻译道“你真的捐了官”
殷人离含糊应道“啊,就是官职不高。”
芸娘撇撇嘴,看向罗玉“呜啊,啊伊伊”
罗玉转述道“少来,可比提刑官的官位大多了,瞧他对你讪笑的模样真恶心人”
芸娘点点头,配合着做出一副恶心的打冷战的模样。
她心下打算着,去搜证据这事,多找几人分开打听便行。
写状子她此前未想到,此时听来颇为有道理。只是今儿听个柳香君提起,自己用惯了的画师卢方义前几日河水一稳便去了京城备考,找哪个有才之人来写状子呢
此时苏陌白已同李阿婆联络完第一波感情,神清气爽的凑了过来。
十六岁的少年面上书生气十足,使得他的模样更加稚气一些,同三年前相比,他不过是高大了一些,神情从容了一些,其他变化并无多大。
他笑眯眯望着芸娘“芸妹妹,我帮你写状子,可好”
芸娘将将要点头,罗玉倏地将她遮在了身后。
芸妹妹这三字,可只有他才能叫,除了他也未听其他人叫过。
如今听在耳中,怎地那般令人起鸡皮疙瘩。
青竹却是冷笑一声,往罗玉面上剜了一眼,心道此前你“芸妹妹”、“云妹妹”唤的起劲,没觉着你自己不妥。如今觉着心里不舒服了
她偏要做出个近乎谄媚的表情同苏陌白搭话“小白哥哥,我阿姐日日提到你,说你给她教过一个勇字。你写的状子,我阿姐一定满意呢”
苏陌白已从李阿婆那处得知青竹是李家收养的女儿、芸娘视若嫡亲的妹子,并不同她生疏,只谦虚道“哪里哪里,我此前未写过状子,还要跟着我师兄去衙门里翻翻此前的状子多学上一学。”
青竹闻言点头,又谄媚道“小白哥哥真是好学,改日过来教我阿姐多多写字啊”
罗玉暗中戳了戳青竹,青竹一翻白眼“做什么,未听过非礼勿动”小腰一扭,进了厨下,帮着李阿婆忙起了晌午饭。
第128章 刘铁匠忍痛断情(一更)
第二日一早,芸娘能调动起来的各处人马已经聚集在了李家院子。
李大山、柳香君主仆、石伢、芸娘、苏陌白、罗玉,几人分成两队,一队人去往打铁铺附近拜访附近邻人,打听前些日子是否有可疑人在打铁铺出没,或是否瞧见死者同他人有争执;另一队人则以死者赁的宅子为原点,逐渐往远处医馆、药铺去打听是否有郎中医治过死者流血不止之症。
前一件事情虽则好打听,打听来的却并不是好消息。周围邻人只瞧见刘铁匠同死者有过争执,而过了几日后,也确然有人瞧见大堂铺子流出来血迹,惊吓之余忙去报了官。
而后一件事上却不好寻。大洪水中死了极多人,为死者治过病的郎中谁知活没活下来,此时也不知是搬去了他处,还是成为了灾民。
搜寻的范围扩大到了秦淮河赈灾粥棚,然黑压压一片人头,成千上万的灾民席地而坐,怎能从这些人里找出来那郎中。
此时芸娘嘴唇已经结了颊,勉强能说出来话,却又因不停问话而裂了伤口。她坐在路旁叹了口气,只觉着刘铁匠未来堪忧,生还余地极小。
苏陌白坐在她边上,取出自己的帕子轻轻为她擦拭过嘴唇上的血迹,安慰道:“那位石阿婆不是算过,铁匠大难不死吗?你莫担心,离再上堂还有几日,必定能将人寻出来。”
芸娘瞧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攥着那沾了血迹的巾帕,而未染上血的部分则如同他温润如玉的气息一般不染尘埃。她一时生了感慨,如若世间诸事都如他一般毫无龌龊、温和向善,那该有多好。
转眼一想,如若毫无龃龉,似乎她又少了能钻空子之处,内心里不由的退了一步,觉着世间万物还是如自己吃一般,虽则有各种小瑕疵,却并无大错,那就完美了。
苏陌白拣了根枝条在地上写写画画:“我听阿婆说,现下你的买卖已做的极好。你瞧,这分别是楷体和篆体的‘勇’字,都像一个人威风凛凛前行,多么像你。什么事都难不倒你,阻止不了你的脚步……”
芸娘一愣神。
怎的突然便开始夸赞她?
在这满是灾民、一团狼藉的地界?容易引起读书人夸人的灵感?
可虽则如此,她面上依然浮上扭捏神色,面上悄悄绯红一片,跳起身道:“我再去寻寻……”
远处有人因为领粥而起了争执,那人被他人一拳打过去便鼻血四溢,顺着污的发亮的前襟一路流到脚底。
那人愤而扑上去,只抓着其中一人往死了揍,如泼妇般撕扯着:“流这么多血,老子活不了要你赔命!”
他的嘶吼声将将出来,李大山便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前襟,那人鼻中的血便不停歇的染湿了他的手。
李大山着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只片刻间便白了脸,神情有些恍惚,却紧紧拉着李大山的手,气若游丝道:“快帮我抓药。干草、白芷、枸杞……”身子一歪,倒进了他怀中。
……
提刑官府衙大堂再次升堂。
状纸陈上去,芸娘心里依然打鼓,殷人离的那番分析清晰在耳:“你们只找到了为死者瞧过病的郎中,却找不到其他与死者有争执之人。只从证据上瞧,那妇人是同刘铁匠争执中将她误伤,她有那病,伤口不停歇的流血,便也合上了仵作说的流血而亡的说法……只怕少说要判个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