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越发觉得此刻的他像极了从前耍赖皮的二公子,便识趣地让着他,温和地服软:
“好,我知道了。”
二人皆无话,屋内一时安静得有些过分。
萧平旌偷偷地抬眼看半靠在床上的姑娘,突然想起了瘟疫那时,她也是这样,虚弱得嘴唇都没了颜色,捧着碗红棘水,抿着嘴不说话,也不看自己,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奚…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就上山时崴了一下。”
“那你还走这么长的路下山回来?”一听这话,萧平旌更急了,声音也跟着大了两分。
林奚见他这样跳脚的样子,突然很是怀念,就悄悄地垂下眼,并不说话。
“本就伤了,你就在山上找个有遮蔽的地方好好休息,等我上山去找你啊!”
林奚笑了笑,抬眼打趣道:“平旌,梅岭这么大,你怎么找我?”
萧平旌并没有被她问住,反而更理直气壮,“能有多大,我总能找到的!当年在大渝我不也找到…”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就止住了,抿嘴不再说话。
林奚了解他,也不去接这话茬,只轻轻开口解释道:“我怕夜里下大雪,你要是出来碰上什么事,更加麻烦。”
萧平旌抬头,见姑娘已红了脸,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回了句:“我没事。下次你再遇上什么事,就在原地等我。”
他将她手上的茶盏拿了,走至桌前换了更热的一杯,又递到姑娘手里。
他触到林奚的手指,仍有些凉,明明他已将屋内炭火烧得足足的。
“林奚,你饿不饿?”
林奚经他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不知怎的,她竟也不忸怩不推辞,抬眼一双眸子水汪汪地看着萧平旌,“好像是有点饿了。”
“那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萧平旌扭头就要去厨房,刚出门又折回来,添了句:
“有事叫我。”
林奚点头,“好。”
萧平旌厨艺并不精,也只能做些白粥并素饵之类简单的东西,林奚却吃得极好,一碗暖暖的粥下肚,又啃了两块饵饼,身子立刻暖起来。
萧平旌见姑娘吃得好,拿手贴了贴她的手背,已暖和了许多,才放心走出屋去。
“有事一定要叫我。”
说完还不放心,挪了一个凳子摆在床前,“若是没力气叫我,就把这凳子推倒了,我听得见的。”
林奚见他话痨更胜以往,弯了弯嘴角,就是答应了。
翌日,林奚睡到很晚,睁眼时已能看见极好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子里了。
她全身有些酸痛,爬起来靠在床边,仍是懒懒的。
不多会儿,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还有萧平旌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奚,你起了吗?”
听他这小心翼翼的,林奚便知他定是隔一会儿就来敲门看自己起身没有。
她不禁低头笑了,又清了清嗓子,“起来了。”
萧平旌端着个漆盘走进来,林奚便闻到一股子清香,精神也振作了许多。
萧平旌一面将碗筷码好,一面说:
“林奚,以后你若还去上山采药,我跟着你吧。”
林奚怔了怔,思量许久,才答道:“好,那以后我们下午出去采药,上午你仍去看老王爷。”
“好。”
萧平旌将林奚扶起来,林奚走下床,正好看见阳光撒在那两碗素净的面条上,几粒葱花缀着,颜色甚是好看。
晨光熹微。
-TBC-
*“过往许多悲欢,得失自有冥冥”出自歌手云の泣的《忽如远行客》
第三章 忽如远行客·青骨
*《忽如远行客》系列第三篇。
*前文指路:《忽如远行客·生生》、《忽如远行客·冥冥》
待林奚脚伤痊愈后,她出去采药便都有萧平旌跟着。
萧平旌并不与林奚多说话,只是一直与她并肩走着,帮她拎着药箱。每每林奚需要绳子、小刀等物,他也总能及时递与她。
林奚这些年云游,都是独自一人,突然身边多跟了一个人,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过了几天才慢慢熟悉,有个这般默契的人在身边,多得一份心安。
便这样,萧平旌上午看望父王,林奚在屋内描画,下午二人便一起出门采药去,日子细水长流地过。
直至那日,林奚说要再往北走些,二人便走了一条不同的路。
本是春日已至,梅岭也终于显出了些苍翠,这一往北走,却又是越走越荒凉了。
一路上皆是灰黄的草原,有价值的新奇草药并不多,风也越刮越紧,林奚的脚步不觉放慢了。好在萧平旌早有准备,带了件披风,拿出来给林奚披上,二人才继续往北走。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林奚忽见前方草原上突然凸起一抔土堆,应当是个小小的坟冢,在这广袤无边的草原上,显得有些瘆人。
“…平旌。”见此异象,也不知怎的,原本一个人云游四海见识无数的林大夫,下意识就叫了声平旌。
萧平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见了那孤零零的一个坟冢,不自觉地便抓住了姑娘的手腕,带着她向前一看个究竟。
按理说,北境战场上,多少将士被草草埋在这荒原之下。这里却正式立了座碑,这才是奇怪的事。
赤焰林氏。
二人走近了,方才看清墓碑上这语焉不详的四个字。
萧平旌一见“赤焰”二字,便知这是那场近百年前的血战中枉死的将士。既是林姓,大约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也许还是个有些战功与威望的将军,才会有人在横尸遍野的情况下仍记着给他立一座碑。
如今却是荒山青骨,无人知晓了。
思及当年那桩冤案,那一支叫大渝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军队,萧平旌心中难免悲凉,不觉更加沉默。
“赤焰…”林奚亦沉吟,她虽自小不问朝堂政事,只读医术药理,但“赤焰”这两个字,当然也是知道的,“是当年林帅的赤焰军么…”
萧平旌手抚在那碑上,“应当就是当年梅岭血战的英灵了。”
这一片已十分接近大渝国境,又因荒凉,所以不论是大梁还是大渝,都鲜少有人涉足。这一座孤孤单单的坟冢,在这里屹立了近百年,又有多少人知晓呢。
世间再无赤焰之名。
若再过几年,也许就再没人记得“赤焰”二字。
就像,再不会有人记得“长林”一样。
林奚知此刻萧平旌心中悲凉,有些担忧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萧平旌的右手仍扶在那碑上,左手拍了拍姑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又轻轻地笑了笑:
“我没事,你放心。”他蹲下身,清理墓碑下边的杂草,“既是从军之人,苍山青骨,都应是预料中的结局。”
“平旌…”林奚见他这样说,反而更加担心。
“况且,我已算是凯旋而归,就算是个戴罪之身,也已经很幸运了。”
林奚知道,他越是如此说,心中就越是难以放下。
她了解面前这个人,他不在意生死,不在意马革裹尸,也不在意荒山青骨。
他只是不想让父兄失望,只是想要“长林”二字清明坦荡地留存于这世间。
就算他已接受父兄远去,将心中那份执念放下,可“长林”如今的结局,就像是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心上,仍是钻心的痛。
“平旌,你其实仍然放不下,对不对?长林撤,良弓藏,你仍然执念,是不是?”她也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
萧平旌不看她,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拔着碑下那几根草。
“可是平旌,不论是赤焰还是长林,都会永远有人记得的。
你看一看如今的北境,大渝人深藏漠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一切都不会存在。
即使世间再无长林之名,‘长林’二字、怀化将军萧平旌的名字,永远都会是北境军民的底气。
平旌,不论是你,还是赤焰、长林,都不会被忘记的。”
林奚一面轻轻抚着身边人的背,一面柔言道。
她并不关心朝堂政事,也并不了解从军之人,她只是要她身边的人平安喜乐。
良久,萧平旌仍没有抬头,林奚却见几滴眼泪落下。
萧平旌握了握她的手,轻轻笑了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