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呼出一口气,宋春景只觉头顶压力松快很多,气氛突然间就轻松了起来。
“传闻将军府的那个孩子……是我父皇私生子,怕在宫里养不大,才送出去的。”太子伸出指头挠了挠画眉头上的绒毛,“可见将军府是个宝地,后宫十几年没听过小儿啼哭,放出去一个大着肚子的疯贵人,就养活了个孩子。”
宋春景盯着地面,“竟有此事吗?若不是太子来对下官说,换谁来……”
“抬起头。”太子打断他。
宋春景犹豫一下,抬起头来。
窗外阳光灿烂,映得他瞳仁浅淡,里头似乎盛着玻璃花。
一瞬间二人对上双眼,他瞳孔中的万花筒便定住了。
太子眼中似有深渊,漆黑无比,不见波澜。
宋春景回过神。
万花筒破碎,散开了。
他继续道:“此事若不是您张口,换谁来说,下官都是不信的。”
声音倒是还平静,配着脸上的表情,才能看得出来是吃惊。
这吃惊里头带着些惶然。
再仔细看,还有些迷茫。
太子打量他几眼,松了口气。
“现在我跟你说明了,你还要收那野种做徒弟吗?”
宋春景张了张嘴,看型状,是“啊”了一声。
“您也说了,是传闻,”宋春景挪了挪膝盖,叫自己没那么难受,“嚼舌头根的话多半都是假的,别人都不当真,怎么您倒认真了?”
太子盯着他。
宋春景慢慢垂下眼皮,又扣到了地上。
太子:“起来。”
宋春景站起来,单手撑了一把膝盖。
跪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看上去有些虚弱。
一时半刻,来时裹的厚厚衣裳没将他暖透,一眼过去,面上非黑即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还是有的。
偶然说话间,嘴唇微微一张一合,带着透亮暖人的颜色。
艳阳一般,又好看,又性感。
宋春景歪过头,掩着嘴咳了两声。
太子回过神,“嗯?”了一声。
“您抬举下官,将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要将儿子送来学医,”宋春景微微低着头,恭敬又顺从的编排了将军一句。
他又道:“即便不是将军府的家生孩子,哪怕是养子,于我而言也不敢高攀啊。”
太子点点头,好不容易移开的目光又定到了他身上。
眼前这人眼睫虽长,看起来温柔无害,眼角却略微高一些,是个聪明模样。
可他恭敬、温顺,从来只做好本职工作,不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
风评与口风都很好。
太子心道:将军府这摊子事,应当真与他没关系。
“坐。”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太子还站住,宋春景可不敢坐。
“不敢不敢,”他问道:“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太子眉间松动了些。
“既然太子身体无恙,”宋春景低了低头,“那下官就告辞了。”
太子抿紧了唇。
片刻后,轻而缓慢的点了点头。
宋春景告退,转身之际,太子在身后道:“这几日太冷,没有要紧事就不要出门了。”
宋春景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身后沉默下来。
宋春景在这沉默中,听着自己轻轻脚步声,走出门去。
轿撵还停在外面。
已经摆好了二阶台梯,宋春景看了一眼,走了上去。
轿子平平稳稳的前行。
走过一条街,他才伸手往垫子下头一摸——
险些魂飞魄散。
原本搁在此处的信件不见了!
匆忙站起来,一把掀开了软垫。
底下空空如也。
他猛地一扭头看向东宫方向,同一时间,轿子轻轻一晃。
宋春景手撑在了窗棱上,稳住了身体。
外头有人问:“宋大人有事吗?”
“没……”
他出着神,收回了手,怔怔道:“……没事。”
借着行动间窗帘抖动,打量了一把守在一旁的小厮。
那小厮也正看过来,二人眼神一触即分,小厮低下了头,恭敬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宋春景冲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慢慢放下了窗帘。
东宫詹事间。
太子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又耽搁了好一会儿。
才松出一口气。
环视一周,间内文件堆成了山。
随手挑了一卷案宗,按了按额角。
闫真走进门来,手中捧着一个信封。
太子看过去,盯着那已经脱了封蜡的信封,“说”。
闫真把信封搁在案桌上,“宋大人下轿下来的匆忙,丢了一样东西,叫下头人给捡起来了。”
太子放下手中案卷,垂着眼又仔细观看了几遍。
似乎那信封上藏着什么烫手东西。
好一会儿,他眼神慢慢沉下去,缓缓的,拿起了那封信。
眼中乌暗暗的,酿成了一汪墨。
第3章
太医院值班二日一夜,然后连休两日,如此循环。
相比宫中其他职位,算是顶清闲的。
宋春景从东宫出来昏睡了两天。
养足了精神,补够了元气。
傍晚时分才从床上艰难爬起。
照常吃了饭,又准备去睡。
下人来报,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老爷叫过去一趟。
宋春景家世代为官,还出过几位大宰相。
他爹宋澜早年官从三品,官职不高不低,为人时圆时直。
当年阚摩岚边疆叛乱,朝中势力正是错综复杂的巅峰,一不小心就被打成叛变的同党。
宋澜时运不济,被划了进去。
在狱中吃尽苦头。
九死一生,深知官场沉浮极其吃力。
出来后,叫儿子去学了医。
本想着有一技傍身即可。
不料宋春景有些天分,又跟对了老师父,一举考进了太医院。
宋爹年纪越大,越不爱掺和他的事,有事找他也是亲自过来。
很少有叫他去的时候。
宋春景有些稀奇,他琢磨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是不是有一个做仆人打扮,但是穿的挺好,衣裳都是缎面的?”
仆人想了一下,“正是。”
宋春景摸着鼻子想了一会儿,“你去同老爷讲,说我头痛的厉害,起不来床,就不过去了。”
“您头痛要叫大夫来看看吗?”仆人问。
宋春景看向他,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仆人紧紧闭上了嘴。
宋春景指了指院内小门,仆人一低头,匆匆退下。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额角。
天色愈晚。
两句话的功夫就暗了下来。
今日倒是晴朗些,太阳晒了一天,干燥许多。
他发了会儿呆,不知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去里屋取了厚实大氅,一个人出了门。
近年来太平,朝廷极其势力的重文轻武,将军府虽然不比闲职武将落魄,却也很清净。
宋春景去了之后,大管家亲自出门来迎。
刚进门庭,还未踏进院子里,就听见远远的一声笑,“宋大人!”
宋春景抬起头,眯起眼一看,将军自远处如疾风般走过来。
行动间衣摆不安分的乱摇,打折了小道旁边两段光秃秃的花枝。
宋春景往前迎了两步,弯下腰一捧手,“将军好啊。”
将军走到跟前,一把托住了他要送下去的手,力气之大,把腰也给掰的直了起来。
他抓着拿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宋春景不留痕迹的收回手,往后退了小半步。
“宋大人啊!”将军激动地喊了他几遍,完全不介意他的疏远。
他带着喜色笑,“听说前日你去了东宫,我还以为同你没有缘分相见呐。”
“将军客气,”宋春景矜持的笑了一下,“太子邀约哪里轮到我小小太医拒绝?就跟将军想见一见我,冒着大雪湿了靴子我也得来一个样。”
将军根本不理他的挖苦。
他膀大腰宽,常年征战在外练就的手劲十足。
高兴的一伸手,推着宋春景往里走,“往里去,往里去,我新得了好茶叶……”
宋春景趔趄半步,差点没崴着脚。
他斯文的整理了整理有些灌风的袍子。
比起东宫的奢靡来,将军府就显得‘正常’多了。
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平常朝臣,也足够宽敞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