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觉得有被内涵到。
太阳东升西落,府里来了一位从没来过的人物,林府二公子,上辈子已经是游魂一缕,如今好端端地搁他面前站着,满脸不豫。
他瞅着脚下堆的小山似的物件,有红彤彤的拨浪鼓,五颜六色的糖人儿,各形各样的纸鸢,还有七大坊出产的琉璃珠子和瓷碟,都是这些日子他陆陆续续送进皇家别院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地送了回来。
李承泽笑:“林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啊?”
“舍妹身体不适,二殿下好心送的这些礼,怕是不太适合婉儿静心养气,烦请二殿下收回。”林珙说,态度上却不大敬。
“林珙,至于吗。”李承泽打量着这人,“婉儿不止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你这样,不合适吧?”
“殿下也不合适。”
“不就是因为你投了太子吗,避我避得跟什么似的。”李承泽没忍住甩了个白眼,“你代表你自己就得了,还能代表你们林家?”
“你!”被戳中了痛处,林珙也不复气定神闲,林若甫并不支持他站队太子,一心只想退下去归老田园,他觉得父亲太畏缩,也不如他了解太子其人,圣上自从册封太子之后虽不推崇,却也安稳,可见一斑,他们林家该鼎力支持才对。
“大胆!”谢必安往前一步,似乎砍了他伸出的手指也不为过。李承泽心下嘀咕,怎么人出去跟了范闲几日,一下子变莽了不少。
滕梓荆更是直接,手上啃完的苹果核,咻的一下弹了出去,直击上对面的膝盖,林珙砰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李承泽斜眼看他,滕梓荆摊手望天吹口哨,装作我什么都没做一气呵成。
“咳…那什么,东西呢,你送回来也就送回来了,都不值钱,改天我挑些更好的送去婉儿那里。”他收回视线,努力找补,“我与太子之争呢,是天家之事,也是天下之事,但说到底,谁在那个位子上,天下人并不关心,他们要繁荣,要稳定,而这个,谁坐上那位置都能给。”他自嘲地笑笑,林珙撑着膝盖,阴翳充斥双眼,他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殿下故作姿态的本领林某早有体会,太子也不会上当。”
“回去吧。”他无奈,从前对范闲说过这世上庸人满满,这重活一次更是对牛弹琴。“林珙,林相有大智慧,你该多向你父亲讨教,而不是,充当鹰犬的角色,来我面前叫嚣——你也看到了,我的侍卫脾气都不大好,一个呢是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一个呢是从鉴查院捡的,都没什么规矩,你见谅哈,腿要是太疼呢,我送信让林相差人来接你,好歹是二公子,总不能让你瘸着回去。”
“李承泽!你会后悔的。”
放着林珙在身后叫,李承泽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前厅,如果他知道林珙出了他的门就死于非命,那他当时一定会坚持等林府的人到了再走。
他是真的后悔了。
林珙没比原先多活几日,只不过是从京郊的别院里惨淡收场换成了京中的曝尸街头,那地方离二皇子府不过八里地,可人确实是在从他府上出来的路上出的事。
鉴查院的调查结果是路遇流匪见财起意,李承泽惊愕未过,宫里的召见就下来了,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手心都是汗,这辈子他还没见过那位冷心冷情的皇帝父亲。
滕梓荆的身份不能陪同入宫,在朱红宫门外递给他一只锦囊,墨绿色嵌着银丝,滕梓荆说这是范闲留给你的,说遇事不决就打开它。
他握着那只锦囊攥紧在手心,心想范闲什么时候还充当神棍了,真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帮他算算林珙依旧逃不过身死的命运。
李承泽眯着眼睛狐疑地压低声线,在滕梓荆耳边说:“你老实说,林珙之死,究竟和范闲有无关系?”
“不是,你想什么呢?”滕梓荆一脸不理解,“范闲忙着呢,林珙是哪根葱啊,对他下手,犯不着。”
他说得没错。李承泽承认,没有牛栏街的事,范闲连个动林珙的动机都没了,确实犯不着。但他心下发慌,手心的汗就没停过,没知觉地,连同那锦囊都湿了一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重来一次的人生,他以为可能或许是要他改变些什么,但命数这个东西是否真的可以改,他再一次不确定了。林珙之死给他敲了个警钟,他望着面前的滕梓荆,忽而被不真实感包围,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命数碾压着前行,只不过是暂时没被卷进去罢了。
在他背后的朱红色宫门犹如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他突然对滕梓荆说我再给你二十亩地你立马给我回儋州。
李承乾跪在正阳宫前,为了林珙之死,林珙是他门下,也是幼时好友,多年至交,鉴查院给出的调查结果实在不能平他的愤。
京都之中出现流匪,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只为劫财便屠了一队林珙手下的亲兵,说出来都是个笑话。
他心下自有推断,林珙死了,等于断他一条臂膀,但也变相地,将不愿涉事的林相府往他这边推了一推,无疑是个机会。
他跪在这里有两个时辰了,陈萍萍那架黑轮椅也进去有两个时辰了,那扇门没开过,他便不敢起来。他是来讨公道的,就是在质疑鉴查院的调查结果,而鉴查院只对陛下负责。他的膝盖已经麻了,皇后看不过眼,差人来了两趟都被他挡了回去,这时候他怨自己的亲娘如此愚笨,全然给自己拖后腿。
李承乾咬着自己的牙根,面色平静,他瞧着宫典领着禁军从城廊上走过,想到那些字画,再想到这些年父皇砍掉他多少臂膀,又卸掉二哥多少助力,两相权衡之下,竟然半斤八两。
“太子殿下这是想什么呢?”
李承乾惊了一跳,骤然回头,但这标志性的嗓音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的好二哥今日穿了一身白,甚至有些晃眼,手抄着手缩在袖子里,揶揄道:“莫非是想着…如何嫁祸于我?”
虽然这话埋汰意味过重,李承乾已经免疫,他硬邦邦地撇过头:“二哥身正不怕影子歪,旁人就算说两句也影响不得。”
“清者若能自清,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些冤假错案了。”李承泽揣着手,矮了矮身,胳膊肘撞撞他肩头,问道,“进去多久了?”
“二哥能伙同鉴查院除掉林珙,还用得着问我?”
“这可就纯粹睁眼说瞎话了,鉴查院除了父皇谁使唤得动。”
“如今谁都知道二哥同那范闲走得近,范闲现任鉴查院提司,即为下一任鉴查院院长,还有什么好藏的?”
“太子殿下,老臣可还活着呐。”
这一声,两位皇子皆是心下大震。李承泽先前没跪,自然是先一步看到那辆黑色的轮椅露出前轮,他见陈萍萍见得甚少,轮椅上的老人苍劲的脸上嵌着两只鹰隼一般攫人的的眸子,而那轮椅背后渐渐飘出的鲜红衣角,让他几乎把那湿透的锦囊捏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是庆国的万民之王,是京都的皇城之主,是他身体里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命脉之源,是他无望命运的始作俑者。
他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时至今日李承泽方才发觉,没了敬,畏还在,刻在他的骨子里,凝在他的血液里,一呼一吸,他怕被看穿。
而庆帝,几不可查地勾起了嘴角,老二…
——这似乎是第一次不跪他。
第七章 七、
殿前的风稍微有些大,吹起了陈萍萍腿上的毛毯,庆帝瞧见了,微微躬下身,伸手抚平了那块毯子,将因他而伤的双腿藏进阴影中。
太子大叫冤屈,老二闭口不言,陈萍萍面带笑意,庆帝漫不经心。这四人心里是各打着各种的算盘,太子是心惊胆战地揣摩上意,老二还沉浸在失态逐渐失控的恐慌中,陈萍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二身上,他想看看范闲那个小子头脑发热犯浑胡闹的对象到底什么面目,而庆帝,他在想风太大了,会不会吹坏这只老黑狗。
“太子殿下,我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扛个把年头,院里的事务我也在看着,林二公子这桩惨案,是四处处长言若海亲自盯的,公示已发,与二殿下并无关系,我想已然很清楚了。”陈萍萍说着,手扒着车轮,控制着轮椅沿着阶梯旁的斜坡缓缓前行,“林二公子的遗体林相爷一大早便来接走了。”